2010年6月20日 星期日

香港人的慾望(八)﹕這一片土地

香港人的慾望(八)﹕這一片土地


【明報專訊】一


這天晚上,導演先生帶我去粉嶺。他是本地某個土地關注組的成員,其他的組員都是80後。我們去參加在一個村民家裏舉行的小組會議,由於恆基要收村民的地,組員們計劃第二天去法院聽審的時候替村民抗議。


路上,收音機裏正播放余曾辯論,他問我剛才在家的時候有沒有看電視直播,我淡然地說,忘記看了。他微笑伸手調低收音機音量,一面說,香港人很關心政治,今天過來的路上車都見少,想必大家都在看電視。我說﹕「我最佩服特首先生每天早上起去教堂。」他說﹕「陳日君樞機說,願天主賜他智慧。」我噗嗤一笑﹕「難怪呢。」


時間尚早,我們去吃拉麵。他想起來說﹕「吃不吃得到還得看運氣。」那是一個日本師傅開的拉麵館,常常隨心所欲地關門放假,給食客的建議是「來之前先打個電話,免得白跑一趟。」小店就這樣開了十幾年竟然沒倒閉,導演先生每年去光顧幾次,看拉麵師傅的老婆肚子大了又下去,大了又下去,一家人從兩個變四個。我們在悠揚的爵士樂中吃麵,頭上纏條毛巾的拉麵師傅不煮麵的時候就出來坐在小店一角看書。





從麵館出來,還有一點時間,我們去村子後面散步。他聽河邊的蛙聲,說﹕「這裏起碼有三種不同的青蛙。」原來他以前拍過一個關於青蛙的紀錄片,有段時間天天蹲在草叢裏守候它們。「那小東西難拍得很,你拿電筒照它,它一動不動,可是你一動它就跳到老遠去。」他饒有興味地解說,頓一下,又不無珍惜地對我說﹕「想不到吧,香港其實還保留一片自然,有許多物種找找看也還能找得到。」我們隔河望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屋苑大廈,而近處的一片黑暗寧靜就是已經被恆基收購得七七八八的農田和村落,我想到五年後我們站的這地方將變成幢幢公屋和商場——那些青蛙將跳到何處去?


走進簡陋的村民家,看到幾個年輕的面孔,互相打聲招呼就坐下開會。因為導演先生的緣故,大家雖然不知道我的來歷,對我也十分信任。兩個村民明天要去見官,臉上是看得出來的緊張和委屈。那會開得極沒有效率,屋裏薰蚊香,地上爬蜘蛛,年輕人討論第二天抗議現場將使用的道具,彼此開一下大學生之間的玩笑,而村民陳生一開口說話我就忍不住盯他嘴上那個缺牙的黑洞,無法想像這個老實巴交講話漏風的新界農民明天將如何站在灣仔法院裏為自己的一畝三分地辯護。


開完會出來,我們去大埔吃甜品,他問我怎麼看這事,結果80後被我大潑冷水。我說﹕「業權都已經是恆基的了,還有什麼好說?就算想說什麼,你看今晚這個會,根本就沒指望。我看了一眼他們寫的那篇新聞稿,連格式都不整齊,還有好幾個錯別字。」說這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律師上身」,面目可憎之餘,一點理想主義情懷也沒有。可是既然開了話匣子,索性一吐為快,我接說﹕「他們好像對法律程序缺乏了解,連陳生在法庭上可能一句話也沒機會說就被法官打發出來的情也預計不到;而在法庭外面的聲援行動,又不具體準備一下要對記者說的話,難道他們不知道,記者回去常常會因為採訪對象的發言太囉嗦沒條理,剪輯起來嫌麻煩就乾脆整段不用嗎?想發聲也得考慮一下怎樣說才能使人聽到並且聽得懂啊!」


他靜靜聽我批評完了,若有所思地說﹕「也許我和許多導演不一樣,我比較傻,願意費些工夫讓那些『不會說話』的人出現在我的鏡頭裏,給他們自己說話,哪怕效果出來沒那麼理想。我總是想,那些『會說話』的人,他們說話總會有人聽到,不用我特別去為他們做些什麼,而那些『不會說話』的人,才更需要我的工作。」


停一停,他繼續抱商量的語氣跟我說﹕「今晚你見到的這幾個80後,也許不似你平日見慣的那些搞社運的年輕人,可是這樣一個粉嶺小村,像陳巧文那樣的明星是不會來的。這些村民哪能和恆基作對,他們每逢收到律師信都會很害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好好地突然就不讓種田了。而這幾個年輕人,不僅向村民解釋,為他們聲援,更堅持要做一個生態農業的實例出來,向政府證明香港農業值得保留,在本地當農民也能夠自力更生,而且他們的價值會獲得社區的尊重。下次我們找個周末過來,關注組為了讓普通市民了解農村,體驗農家樂,組織了一個義務導賞團,很好玩的。」


輪到我若有所思。





已和妻子分居年半的導演先生是個憂鬱內斂的中年男人,端午節那天請我吃午飯,算是我通過面試後,給我預告一下工作,但他大概是看了我的書有感而發,落座後便開始談他的中年危機。


「不要找藉口,什麼『中年危機』,我去年還『四分之一人生危機』呢,我整個人生都危機。」我絲毫不同情地說。


「可是我剛滿40歲沒幾天,視力就老花了,如今肚腩也出現了。」他彷彿想證明自己不是無病呻吟。


我很想回敬一句﹕「我現在眼睛也看不清,而肚腩從有記憶起就一直在那裏。」轉念一想,幹嘛和人家比試這個?於是狠狠吃了一大口悶飯。


後來,他開車順路送我回家,路上問我趕不趕時間,我說不趕,他就沒走獅子山隧道,而是帶我去了金山郊野公園看滿山亂跑的猴子,後來又去九龍水塘看彩虹(陰天當然什麼也沒看到)。


這是我頭一次回新界不走隧道,才發現原來上面有如此豐富的景致。那些猴子一點也不怕人,臉長得還不好看,許多猴媽媽帶小猴子,坐言起行很有家長風範。我心想,怎麼廣東猴子也是一副瘦小兇悍的模樣,估計給北方猴子碰見了要笑它們平胸。正想,一只打架的猴子在逃竄時重重地跳到車頂上,把我嚇一跳。


他把車開得極慢,遇到橫躺在馬路中央的猴子無賴(汝等想詐賠交通事故嗎?),小心地從旁邊繞過去,生怕打擾了人家的清靜。我慚愧地想,這車要是我在開,估計會按喇叭練下牠們的反應。


九龍水塘那邊據說只要是晴天就有彩虹看,但我發現那是一條死路,好奇地問﹕「你怎麼會找到這裏來?」他說自己沒事就喜歡四處瞎逛,從不擔心迷路,且是那種時不時換一條路線去上班的人。他津津有味地談論這片可愛的土地,香港被他描繪得像個百寶箱,有心人只要去尋找,總會有意外的發現。





我寫了這麼幾期,當然明白,要談香港人的慾望,離不開金錢二字。我自己每天在上下班路上飽受「苓膏大姐」的尖叫折磨,以及「安信兄弟」的孿生轟炸,亦不是不了解本地生活可以有多煩悶。


然而,我從沒有停止過遇見像導演先生這樣的香港人,他們總是知道一些地方,有好吃的東西,好看的風景,好玩的人物。每當他們如數家珍地道給我聽,天真熱情地把我帶到那些寶貝面前,然後既得意又自豪地問我﹕「想不到吧?在香港還有這樣的地方呢!」我總會很感動。


我想,香港從來就不僅僅是金融和地產的天下,亦不屑於如此狹隘地定義自己的存在。否則,那些山林水塘、舊街老巷,大概早被糟蹋得像廣州似的了(可惡的亞運會!)。不僅如此,我更相信,一個地方只有如百寶箱一樣層次豐富,寬容時間風物的沉澱,才能夠孕育出溫柔良善的生活,使人愉快。我個人的野獸派風格,完全拜成長環境所賜,如今不經常回家,實為修身養性。


文 王雅雋 yayaisland@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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