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日 星期日

我愛日本漫畫﹕全球化浪潮下 再閱讀日本動漫

我愛日本漫畫﹕全球化浪潮下 再閱讀日本動漫


【明報專訊】過去幾十年,日本動漫對香港讀者有什麼影響?這個問題,很「通識」,難答,但要急切處理。



通識,是因為多年來,日本動漫在香港累積過百萬讀者,經典動漫如《小甜甜》、《機動戰士》、《美少女戰士》及《鋼之鍊金術師》等亦製造了幾代人的集體回憶;換句話說,日本動漫已紮根港人生活,問動漫對香港讀者的影響,其實自然不過,很「通識」。難答——主流論述動輒把動漫的色情及暴力成分,看成年輕人越軌行為的主因(有媒體就把近日的家庭慘劇和《多啦A夢》掛),而近年亦常把動漫迷等同電車男。這些答案,稍有批判力的人都知道扭曲事實;然而沒有更適切的角度,要另外提供有說服力的答案又很困難。急切——如此「通識」的問題還未有答案,其實要急切處理。


要擺脫多年主流論述對日本動漫的忽略及偏見,需要一些適切的文化理論工具。近年日本動漫全球化,促進了動漫研究熱,有助思考「動漫在香港」這個難答的通識問題。


日本性、無味論、文化親近性及西方亞洲化


日本動漫在西方由小眾趣味成為主流,只是近十多年的現象。六七○年代日本動漫在歐美全無地位,但九○年代中《寵物小精靈》及《超級戰隊》在西方卻非常流行;今天,日本動漫已佔歐美各國的漫畫市場約三至七成,英國更出版漫畫聖經。近日漫畫《火影忍者》、《生肖奇緣》及《鋼之鍊金術師》在歐美流行,打入USA Today書榜頭二十名。


日本動漫急速全球化,各地學者紛紛追問:日本動漫有什麼魔力行銷全球?有認為是日本刻意輸出文化侵略:一,動漫刻意繪畫西方身形及髮式取悅西方讀者;二,日本動漫公司不斷在歐美擴張發行勢力;三,近年日本政府強調「動漫外交」可令其他國家了解日本的優點(如把《足球小將》播放權送給伊拉克)。


以上觀點是文化帝國主義變種,但解釋力有限。不少動漫作者如押井守也說過,繪畫西方人身形及髮式,是希望角色更美麗,其實是崇洋多過取悅西方;現時西方流行的動漫,經當地發行商篩選,是商業考慮多於其他,而東洋味太重的動漫亦會被修改。至於動漫在亞洲流行,要歸功最初翻版商主動引入漫畫二三十年,而不是日本主動輸出。要解釋日本動漫全球化,理解讀者的接收面似乎更重要。


所以更多學者偏向用文化角度看日本動漫全球化。對於動漫輸入西方,有兩派理論﹕「日本化論」認為動漫充滿日本特色,讀者喜歡是因為其異地情調;有論者認為日本動漫中出現的勇氣、忠誠及熱血,其實是武士精神的現代版。另一派則認為日本刻意製造「無國族色彩」或「去日本化」動漫,是「無味」文化,故能廣泛流通西方,甚至亞洲,如全球大熱的《寵物小精靈》就無明顯日本元素。對於動漫輸入亞洲,有學者認為香港、台灣、韓國及新加坡等中華文化傳統較強的地方,動漫流行是因為「文化親近性」,擁有相近的價值、信念及社會組成模式,如《多啦A夢》中常被父母責罵成績太差的大雄,在強調考試成績的亞洲就較有共鳴。但另有論點指出,「文化親近性」不適用於東南亞如菲律賓及印尼,日本動漫在東南亞流行,是因為其「西方亞洲化」元素——日本擅長把西方文化和亞洲價值融合於其文化產品,令亞洲國家能較容易吸收西方文化。


這幾個理論各有道理,與其硬要只選一個解釋日本動漫輸入各國的情,不如彈性地將它們視為動漫全球化的不同流通層次。如在美國大熱的《火影忍者》,描繪的忍者文化雖不忠史實,但很難說它完全「去日本」;但此動漫又的確加了很多「無味」的打鬥及魔幻元素,故《火影忍者》對美國人而言,既不是完全「去日本」或「無味」,而是混種漫畫。


當然,全球化下有些文化會趨同,如《變形金剛》就是日本玩具經美國本土化成果。全球化把科技的國族性模糊化,但在生活方式、價值觀和歷史的領域,國界分野還明顯。如加州出現牛油果壽司,但正統日式壽司還存在。故談論文化國族性,要留意其流動性,卻又不要墮入「全球文化已大同」的陷阱。


國族文化光譜的多層接收


上述四個理論對香港有何啟發?用彈性方法處理,會觀察到幾個國族面向,都是日本動漫在香港流通的其中一個層次:


(一)日本性:動漫其實是港人選擇性認識日本的其中一個窗口。涉及日常生活的當然較易受歡迎,如《將太的壽司》、《劍道好小子》或《柔之道》等,是不少香港讀者初步認識料理、劍道及柔道的一個重要渠道;我一個學生說因為要看懂《天才麻將少女》,學了日本麻將。足球的起源不是日本,但《足球小將》令很多港人對日本足球產生興趣,在世界盃支持日本隊。無疑,傳統日本歷史、政治或宗教元素較強的漫畫如《佛陀》或《政治最前線》,較難受香港讀者歡迎(描寫日本原爆的《赤足小子》從未在港出版),但近日受電玩影響,不少本土動漫迷會看橫山光輝的《織田信長》、池上遼一的《信長》、原哲夫的《影武者德川家康》。動漫的影響會連結其他日本文化,如cosplay及御宅,令不少港人往日旅行必到秋葉原朝聖;主流傳媒把御宅等同電車男,但好些本土動漫迷仍堅持御宅的原來精神,熱情研究動漫。


(二)西方亞洲化:有不少起源於西方的科技、知識及文化,經日本本土化及減少西方色彩,香港讀者就較易接受。《男兒當入樽》就令當年很多年輕人愛上NBA ;日本把西方搖滾作不同程度馴化,很受港人歡迎;同一邏輯,動漫《Nana》捨棄「搖滾、毒品、性」的典型西方搖滾故事,改談深情搖擺少女的成長,大受香港年輕人歡迎。《神之水滴》把西方紅酒知識連結品味消費,很「亞洲」,比英文紅酒書籍易入口。《鋼之鍊金術師》藉鍊金術說人生及政治,網上卻出現「想問有無人對真正的鍊金術有認識?」等西方鍊金術的討論。《交響情人夢》談蕭邦及維也納,除紅了上野樹里,最大貢獻是令部分港人愛上古典音樂。近期西式殭屍成為少女漫畫必要元素,我很好奇這對女性讀者的西方經驗有何影響。漫畫《異能者》大量引用佛洛伊德理論探討都市人心靈,比英語版《圖解佛洛伊德》好看。


(三)文化親近性及「無味論」:日本味太濃的動漫,暫時在歐美較難流行,如《GTO》在港大熱,在美國銷路只是一般。美國網上討論區有讀者認為此漫畫令他們理解到日本教育問題,但這對香港讀者其實很「親近」,很有共鳴,不用理解已投入故事中。同樣情適用於《東大特訓班》、《櫻桃小丸子》、《我們這一家》、《多啦A夢》(四者皆未在美國發行)及《蠟筆小新》(美國有發行但改為Simpson式對白 )。當然,很多動漫有日式學校生活甚至歷史,卻同時在香港及歐美流行,是因為這些日本元素只是背景,其主要內容其實非常「無味」。觀眾不知《幽靈公主》的日本室町時代背景,仍可讀懂其「環境與人的鬥爭」這普遍性信息;《亂馬1/2》主角是日本高中生,惟故事主要關乎兩性鬥爭及愛情,故在亞洲及歐美都受歡迎。機械人及以打鬥為主的動漫就全球很多人都看得懂,如《龍珠》便熱爆香港及全球。


挑撥港人意識


所以日本動漫是一個國族文化光譜。動漫在港比歐美早流行數十年,部分原因是上述四個層次較暢通無礙——「文化親近性」和「日本性」在歐美卻較大阻力。當然,隨西方媒體推動日本文化(如BBC紀錄片Japanarama),日本味較多的動漫也會愈來愈受歡迎。


上述分析有助了解動漫在港流行的部分原因,但對理解動漫對香港讀者的影響有何幫助?一個較明顯的影響,是動漫成為港人認識日本甚至西方的一個渠道及觸發點。如前述,追看日本歷史漫畫令部分本土動漫迷認識日本歷史、玩cosplay、甚至變成研究派的御宅;《交響情人夢》亦令好些港人接觸古典音樂,甚至變為興趣。


但更有趣的影響,我認為是日本動漫會挑撥港人意識。童年時我熱愛《機動戰士》,令我產生很多問題:為什麼日本卡通那麼厲害?為什麼大人眼中的無聊卡通在日本可出版過百本資料集?為什麼日本會舉辦嚴肅的《機動戰士》講座?我去日本百貨購買《機動戰士》模型,看到美侖美奐的家電,我問過自己,為什麼香港好像沒有什麼尖端科技?有研究顯示,有港人即使知道二次大戰的日本軍國主義,但還會不同程度仰慕現今的日本。近年香港本土意識的故事已成常識,如這故事加上動畫及日本文化對幾代香港人影響的討論,會更有趣。其實不論朋友交談,或網上討論,日本動漫文化都時會觸發種種「很常識」的問題:「香港點解冇秋葉原?」、「乜解究日本人整件壽司都咁認真?」、「日本的機械人文化好勁,香港點解得個數碼港?」。有說日本御宅是電車男,但有動漫迷卻將御宅本來精神(熱情與專業)付諸實行,自覺抗拒港式Hea文化。想移居日本的日本迷(Japanophiles)是少數,把日本經驗有意識地連上香港身分宏觀論述的,也是少數,但說動漫迷只是感性消費又似乎簡化事實。日本動漫,我認為多年來其實暗地裏在生活方式及常識層次挑撥港人意識;這兩個層次如何影響宏觀身分論述,在日本普及文化全球化進一步加強下,是個重要的課題。


挑撥保守意識形態


但純國族分析,並不完全。日本動漫不是國家地理雜誌,很多時就算個別動漫融入各地元素,主要說的其實是愛情、辦公室、學校,甚至是戰爭的故事。簡言之,在國族以外,動漫還有其他非國族信息,而這些信息亦是動漫對香港讀者吸引的地方。


問題是:這些非國族信息是否有害?有本地論者認為,日本動漫骨子裏都是宣揚民族主義、崇拜科技、男權主義及貶低女性。這觀點只說了事情的一半。日本漫畫類型及題材之多元,意識形態光譜之廣闊,不可能用一兩個主義去概括。有人認為只有宮崎駿或手塚治虫等大師的作品才是有益的動漫,但近年較精細的動漫研究就指出,很多主流日本動漫即使有保守僵化的意識形態成分,其實亦同時承載挑戰這些保守意識的元素。這裏舉三個較流行的動漫類型做例子:


少女戰士:《美少女戰士》主角愛哭、貪靚、要白馬王子;她不是變身超人救地球,而是變成身戴珠寶的水手服戰士,為愛情及朋友而戰,但戰鬥中又常要夢中情人相救;如此種種,可看成是男權主義,強調女性怎樣也是仰慕男性的弱者。新一輪分析強調很多少女的早年社教化只強調女性溫柔,很難突然接受變身為所向無敵的女超人。《美少女戰士》在中間路線墨,給受到傳統社教化,但又想突破的少女一個較「前進」的幻想空間;所以女主角有極傳統的女性特質,但每集亦要變身鼓起勇氣對付敵人。近日例子有《光之美少女》。


少男愛情動漫:當年流行的《電影少女》, 故事開始時有很多女性性感場面,曾被批評為色情,但它其實融合少女漫畫柔和的風格(如加入「星星背景」來描寫男女主角的內心獨白),而隨故事發展,性感場面愈來愈少,後來說的更是「愛情不要重外表」及「愛需要犧牲」的信息。少男愛情動漫有利用性感場面吸引讀者之嫌,但和風格陽剛、只講行動不談兩性內心世界的某些體育動漫相比,此類漫畫其實是一個更人性化的兩性世界。對於早年只看《超級戰隊》的男性讀者,這是一個進步的閱讀空間。近日例子有《下北澤Glory Days》。


機械人:六七十年代機械人動漫如《鐵甲萬能俠》等有幾個特點:男生操縱機械人所向無敵,沒有操作帶來的身心疲累或異化,殺外來生物從沒悔意;下午摧恐龍,黃昏可以和朋友慶祝世界和平。但《機動戰士》開闢了「真實機械人」路線,轉為描寫人類戰爭,駕駛員受傷會感到痛楚,甚至死亡,也不斷追問戰爭意義。《強殖裝甲》動畫版主角變身為機械人的過程痛苦,主角想做回人類多過飛天遁地機械人。《新世紀福音戰士》幾個駕駛員有心理創傷,駕駛福音戰士會精神崩潰、厭倦作戰、恐懼死亡,「暴走」顯示的是科技可怕,多過崇拜科技。但《攻殼機動隊》卻又從哲學層次提出機械及網絡可長生及超越人類肉身限制。機械人動漫發展至今,其實對科技的態度非常多元及曖昧。


說主流動漫有「進步」元素,並不排斥藝術性較強的動漫,如宮崎駿製作的《龍貓》及《幽靈公主》等就藝術與流行兼備,呈現人文的環境關懷。但藝術性強的動漫可取,不等於通俗動漫一定有害。手塚治虫大部分作品在通俗故事中說道理,令不同程度的讀者都看得懂;流行動漫因不拘泥於藝術性題材及形式,亦往往更貼近讀者的生活或關注,如《GTO》通俗非常,卻反映很多中學教育問題。日本動漫類型太多,不可能在此全部細述,但用較細緻全面的角度評價流行動漫,自當會有新發現,而這亦是現今西方動漫研究的基本態度。


日本動漫:推動香港社會進步的軟力量


回到文首的「通識」問題:日本動漫對香港讀者有什麼影響?動漫研究熱的啟迪是:日本動漫信息複雜,多年來,都在挑撥香港讀者有關國族、性別、學校、家庭、科技及環境問題的一些保守想法;可以說,整體而言,日本動漫是推動香港社會進步的一股軟力量。這個答案,有人可能認為樂觀過頭,無視主流動漫中有害的保守意識——讀者看《電影少女》時會不會只看性感場面?《機動戰士》的讀者會不會只看機械人大戰,對其反戰意識無動於中?


有一個邏輯可回答這問題:上文談及的各齣動漫,對只想看色情、打鬥、或簡單愛情故事的讀者來說,信息其實太複雜,是一種阻礙而不是享受。若要看色情,網上找尋色情資訊很易,沒必要看《電影少女》那些長篇大論的心理描寫。有人可能只對《機動戰士》模型有興趣,但他們只是模型迷,要享受並有耐性看完不同的《機動戰士》系列,很難會對動畫內複雜的人性及戰爭信息無動於中。簡言之,前述的種種動漫,能在現今娛樂資訊早已爆炸的環境仍受歡迎,是因為香港讀者主動選擇閱讀這些有額外「進步」信息的動漫。這種刻意的動機,足夠說明香港動漫讀者看到的不單是色情、打鬥、或傻瓜愛情故事,而是更多。問題是,非動漫讀者能否撇棄偏見,接受「日本動漫是推動香港社會進步的軟力量」這個違背主流論述的答案而已。


文 張志偉


編輯 梁詠璋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