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日 星期日

周日小說﹕《金錢師》 - 第二十二回 不需要英雄的時代

周日小說﹕《金錢師》

第二十二回 不需要英雄的時代


【明報專訊】只有悲哀的時代,才需要英雄,我們不需要英雄。


不曉得走了多遠的路,三巨頭與一眾統治者,跟隨金錢師,走到監獄外的山腰之上。


在這裏,剛好遙遙看到北區的風景,一片新市鎮的風貌。


「你們以為,到了這個地步,還會是一個我說了算的狀嗎?」葉森:「你們搞錯談判對象了。」


巢安:「你肯定有什麼後,才敢弄出這個亂子來!」


葉森與陳浩揚相視一笑。


「你們太習慣既有的權力系統了,你以為這個狀,只要跟領導人談攏,就一切好辦嗎?」陳浩揚道:「抱歉,根本沒有所謂的領導人啊。」


巢安咬牙道:「別故作高論了,你們搞垮整個系統又如何?還不是一樣,結果一樣是要鬥垮現有的領導層,之後又如何?就算一切推倒重來又如何?一樣會有新的統治者上場,到頭來根本一樣。要是你們讓我奪權成功,我一樣可以來改變,而且根本不用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你們偏偏卻要用上一個損害最大的方法……」


「你到現在還是只看到權柄,這一役還沒能讓你改變嗎?可是其他人已經改變了。」


人心在改變了。


「為什麼這幾個老傢伙可以輕易統治這個城市,是因為市民大眾認定被統治是應份的。多年來的意識污染,他們盲目認同這些老頭們灌輸的價值,以為追逐樓房價格就是生活指標,不知不覺間成了樓房的附屬物,他們被奴化,同時也被物化了,忘記作為一個人,有樓房以外的生存目標。」


陳浩揚:「但現在大家醒來了,他們終於記起,當大家半生追逐的樓房,瞬間變得一文不值,他們終於記起,一所房子不過是讓他們住進去的地方。應該是房子因人入住而變得有價值,而不是因為住進了房子,人才變得有價值。」


巢安:「少跟我談哲學,眼下的結果,就是樓價崩潰,全民財富也跟蒸發掉。」


葉森失笑:「才不會呢,起碼你背後幾個老頭,不會讓這種情發生。」


陳浩揚:「之前大家都不敢反抗,因為大家都是樓市的共犯嘛,狀真的發生了又如何?難道你們真的能把所有斷供的房子都沒收?你要知道,現在樓市股市都崩了,接下來出現的斷供潮,可不是我們策動的,而是實際無法償還供款的人,將陸續出現。這個斷供潮規模有多大,可不是我們預計得到。」


葉森:「塑造必須置業的迷信,讓全民加入供樓行列,利用債務去控制全民,這個點子實在很壞。你以為當債主的,必須掌權柄嗎?當欠債的人數與數款,遠超過債主所能負荷時,債仔才是真正主人呢!」


陳浩揚:「要我告訴你接下來應該怎麼辦嗎?大家都心知肚明吧!真正斷供潮湧現帶來的信貸危機,首當其衝的當然是銀行體系,這時候你們唯一可以幹的,就只有放寬銀根,不斷向銀行體系注入資金。此外,你們還要巧立大量名目,成立什麼應急基金之類的,資助無力償還貸款的供樓者。當然這些都只是數字上的遊戲,你們好好合作,應該不難做到的。」


葉森:「簡單來說,就是要無條件借錢給無力供樓的斷供者,無論你們立什麼名目,結果就是如此。也就是說,但凡無力還錢的人,你們都必須去救助,只有這樣才可以保住銀行系統,保住整個經濟體系。」


陳浩揚:「所以啊,到頭來大家就會發現,斷供不還錢的人,根本沒什麼後果可言,因為只要斷供的人夠多,真正頭大的人,是你們啊。你說到最後,誰人掌握權柄?放債的還是欠債的?到底誰怕誰啊?」


金錢師的行動,就是要所有人搞清楚,到底誰怕誰?


葉森:「你終於明白了,你一直想坐上去的那個位子,根本就是一個毫不穩固的爛椅子。經此一役,愚昧如你也明白到,這個統治體系是何其脆弱,何其不堪一擊,只要一場斷供浪,就可以把整個體系推倒了。讓大家明白這一點,就是整個行動的關鍵所在。」


葉森指巢安身後的一眾老人,利老等三巨頭,不知何時已累得無法跟上來,坐在路旁歇息了。


他們一邊喘氣,一邊望向葉森與巢安這邊,還以為談判正在進行,他們連走上前來參與談判的力氣都沒有了。


真正的以下犯上,要做的不是奪權,也不是要把奴役者與權力者之間的關係對調,而是讓大眾自權力關係中得以解放。金錢師讓大家明白到,當權者之所以當權,並非理所當然,他們之所以一直處身統治者的位置,是「大家一直讓他們坐在那位置上」罷了,要拖他們下來,實在是輕鬆得過分的一件事。


巢安:「可是,整個城市的經濟,也被你們這一搞搞垮了……就算斷供者得到援助,他們還要面對一蹶不振的經濟局面……」


葉森:「只不過是推倒一座建築在浮沙之上的惡俗豪宅,沒什麼好可惜的。」


陳浩揚:「而且讓全民一起去摔這一跤,也是有必要的。大家之前都被奴役慣了,一直不敢反抗,就是不願承擔後果,默默參與其中,成為共犯,作為城市的主人,當然要承擔變革所帶來的苦楚。」


大家既然同為共謀,打破這權力系統的責任,當然要共同承擔。身為這個城市的主人,就要有這份自覺。


一如當初葉森對阿奴所做的事,要他們自覺成長,必須以悔恨來灌溉。


巢安:「那麼接下來……」


葉森長長一嘆:「說了半天你還是沒弄明白,接下來什麼的,不是由你我去決定。」


巢安:「可是,你丟下這個爛攤子,就打算撒手不管了?」


「當然!接下的路要怎樣走,當然不是由我說了算,我只是負責砸碎枷鎖!」葉森:「這個爛攤子,當然要由他們自己來收拾,不是由我,也不是由你們!他們已經放任自在得太長時間了,被奴役成了習慣,甚至養成了惰性。盲從權威,把大半生投資在虛妄之上,現在當然要付上代價。」


任由極權者把自己的人生管束,是不負責任的。等待英雄出現,把自己的生命解放,其實等同期待另一個極權者的管束,是另一種形態的不負責任。


尋找出路這個責任,當然要由身為城市主人的所有市民,共同負責,無人可以置身事外。


陳浩揚故作吃驚:「原來你不打算當摩西?」


葉森:「當教主當上了癮的人是你,不是我。」


葉森與陳浩揚離開了,什麼結論都沒有留下。


只有爛攤子。


利老等人還是頹然坐,他們似乎自巢安的神色中讀出,談判沒有半點收成。


巢安看這群無法再走動的老頭,他猛然一醒,眼前的頹敗身影,差點就成了自己的未來。


「這樣啊,我們看到的地方,在很早以前,已經不一樣了……」


巢安長長一嘆,沒跟利老或呂比君等人說上半句話,自顧自的離開了,他知道留下來已沒意思,他也是時候思考自己接下來的路……


他知道自己的路還沒走完,起碼這一刻他仍然站。


葉森與陳浩揚,回到酒店,阿滿與叮噹已經收拾好行李。


葉森一笑:「上次看到你們的時候,也是在收拾行裝啊。」


阿滿:「這次連你的份,都收拾好了。」


這時,甘倩怡自房中步出。這是葉森首次與甘倩怡碰面。


陳浩揚:「她是新加入的伙伴啊。」


葉森伸手與甘倩怡相握:「第一次看到真人呢,難怪利潤康也被你治得貼貼服服。」


甘倩怡聳聳肩:「可惜,還是有我收服不了的人呢。」


叮噹聞言,故意裝作沒反應,可惜演技太差,突兀左顧右盼的動作,反而顯出了她的不安。


葉森:「利潤康那小子呢?」


甘倩怡:「在日本等我們,當然,連同在股災發生前已套現並調到海外去的大筆資金。」


阿滿:「他大抵以為全靠我們,才逃過這場股災,下一局的行動,我們不愁資金呢。」


葉森望向浩揚:「已經想好下一局嗎?」


陳浩揚聳聳肩:「才沒有想過,不過有一個地方,我相信你會感興趣。」


金錢師一行人來機場時,曉陽已經在等他們。


她等待的,當然只是其中一人。


「留下一個爛攤子,就撒手不管了嗎?」


葉森一嘆:「為什麼大家總愛問這個問題?」


接觸到曉陽的眼神,葉森馬上明白,曉陽口中的爛攤子,與巢安口中說的並不一樣。


葉森深深的吸一口氣,走到曉陽的面前,他不再逃避了。


葉森看曉陽良久,講出一番早就應該說出口的話:「抱歉,花了好些年的時間,這句話……我一直說不出口。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裏。」


阿滿等人識趣退到一旁。


曉陽只是默默聽……


「我現在也不曉得,自己最終要走到哪裏,可是……我想,也許到哪裏,其實沒太大關係吧。」葉森終於說出當年未有說的一句話:「跟我走吧。」


曉陽聽罷,沒有即時反應,她好像要讓這句話所帶來的震動,由耳膜直傳至腳底,好好感受其中的每個震動細節。


過了良久,她才鬆了口氣似的一笑:「多少年了?我等了這這麼多年,終於等到你跟我說出這句話。我一直在等你問我,因為如果你不問我,我就無法說出我的答案。」


葉森笑期待曉陽的回答,一個他早已預計到的答案。


「不!」


曉陽說了聲「不」,然後便轉身離去,頭也不回走出葉森的視線範圍。直至曉陽消失,葉森還是無法反應過來,曉陽的答案完全出乎葉森預期。他想像不了,曉陽等他這麼多年,等他提問,為的就是要親口拒絕他?


看見葉森頓失方寸的模樣,陳浩揚大笑起來!


陳浩揚:「玩這套啊!要追嗎?」


葉森:「你好像在這方面相當權威,有意見給我嗎?」


陳浩揚:「你還有得學呢,走吧!上機才慢慢教你。」


金錢師離開後三天,股市復市,股民的信心未因此回復。復市後出現連續十三日的跌市。


各大財團聯手托市,同時推出一系列緊急穩定經濟措施。


斷供潮持續,政府唯有大開庫房,全力支援銀行,應付壞帳。政府與各大龍頭財團聯手,不斷向銀行體系注資,讓息口回順。同時,政府又成立特別援助基金,幫無法供款的業主償還欠款。


市終於在三個月後,回復平靜。


政府再度出手,推出一系列刺激樓市方案,但樓市恍如經歷一場大病,任政府與財團如何出手刺激,始終了無起色。


市民的信仰改變了,樓市不倒的神話,經此一役,經已破滅。


及後兩年,經濟持續低迷,金錢師的確留下了一個爛攤子。


這兩年間,股市沒有再出現大幅波動,持續於低位徘徊。有分析家指出,市場也許正步入多底衰退,甚至可能出現「迷失的十年」。


樓市低迷,股市淡靜。


金錢師依然是其中一個熱門的都市傳說,但在他們口中,金錢師只是純粹掠奪者的代名詞,金錢師只是一群擾亂社會秩序的流寇,一群金融海盜,傳說他們在兩年前那一浪世紀金融危機中,掠去了近千億之數,掏空了這個城市半數財富。


當金錢師成了破壞者的代名詞,破敗之中,大家開始思考自身的未來,這個城市的未來,並開始明白到,要為迷失的經濟找尋出路。沒有了樓市,這個城市還剩下什麼?


大家都有各自的答案,或者大家都沒答案……又或者,大家都未留意,其實答案正慢慢浮現。


在這個淡靜的股市中,數隻無懼樓市風暴的優質股,開始顯出其強韌,悄悄的逆市而上。


十數家在樓市經濟中,不甚顯眼的企業,或憑產品的創新、驚人的創意,或服務的卓越、卓越的管理,在怒濤般的金融巨浪下,依然保持過人業績。


在樓市經濟的經濟假象下,這些企業的實力,淹沒在浮沙之下,當風暴過去、退去,大家慢慢看清浮沙下,真正讓人踏足向前的基石,到底在哪兒。


破敗之後,新的經濟體系,新的社會秩序,慢慢重新建立,隨經濟系統的改變,政治體系也慢慢改變。


金錢師離開後五年,在極權者或英雄的身影都變得淡薄的同時,這個城市的管治權,終於悄悄回到市民手上。


文 黃洋達


圖 國志鳴


編輯 楊泳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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