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2日 星期四

我們都是過來人

明報
P07 | o靚字頭寫真 | 拾荒誌 | By 曾仲堅 2010-08-08




我們都是過來人




有道是︰ 「有死線的人生快如流水」。數一數,本欄開業已近一年,這是第十二篇文章。跨過一條又一條的死線後,才忽然發現炎熱多雨的八月又來了。回想起來,小時候的暑假都很和平美好。固然是因為我被回憶哄騙,因此產生懷舊的錯覺,但又真的想不起,除了一心想踢波看書打機睡午覺,上好像沒有多大用途的興趣班,看和記電訊廣告中的阿May 和嚮往還未實現的夏日傾情外,我還做過些什麼。

是在會考放榜那年開始,才發現夏天原來也可以很惱人。既潮濕悶熱,又忽然會有驟雨。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對公開考試一向深惡痛絕。一來,我不實用,在高考時的實用文寫作中並不及格;二來,會考時,我剛好得到13 分。在放榜的那天,於某學校呆坐等待通知時,留意到驟雨打在鐵皮上的聲音很吵耳,也在頻撲尋找中六學位,和失眠中渡過放榜後的數天,體會到汗流浹背那不暢快的黐笠笠。

距離中學畢業,恍惚間已過了十年。對會考與高考的記憶,仍然不斷地被每年一度的專題報道提醒。正如希望不要出現但又偏偏執拗地爆發的暗瘡般,它們持續喚起青春期時候對未來的惶恐。我坦白招認,時至今日,當在電視上看到激動的狀元和沮喪的0 分時,處於13 分的我都會既嫉妒又傷感地,拿出遙控器來轉台。

當然不只求分數

這應該早已是老掉牙的老生常談。台灣作家張大春就曾經述說中國古代科舉制度中的故事,點明考試的本質,就是要把人分類,排成不同級數以分配資源︰「考試之所以成立,本來就是為了讓有限的人成為這個社會裏的塔頂、塔尖── 一個不斷將過剩的人口從得以分配較多社會資源的場域驅逐、淘汰的遊戲。」自古以來,莘莘學子們早已明白,求學和求分數,本來就是兩回事。在考場中,要在分類中力爭上游,大家求的當然是分數。於是就流傳這麼一句說話︰ 「先考功名、再做學問。」

公開考試作為大型集體淘汰賽,在今天的香港,卻有一點不同。近來回看了一些關於學校制度的討論,大家都指出,這場淘汰賽不僅僅是求分數,教育要控制的不只是純粹的考試,一直以來還參一腳到日常生活中。年輕的陳景輝和葉綺雯說學校似要壟斷教育,要求的不僅是考試,也是一套品格的訓練,但問題卻在學校對學業和品格都只有一套考核標準,對男的要求短髮,對女的要求長裙過膝。One size fit all,不能為不同的學生設想,令他們無法發揮所長。

中年的呂大樂也說現在小朋友的童年已被家長和學校高度組織。在他成長的六、七十年代,製作「填鴨」的標準只側重於考試成績,但因此學生在考試以外的日常生活中有更多空間自由放任。不過現在的集體大淘汰賽,既比從前力求分數,也同樣要來量度德智體群美,而家長又力勸年輕人盡早打算,每項課外活動都要為將來的前途服務,令學生在學校以外的工作量也大增。自小開始一星期五天放課後的芭蕾、小提琴、游泳、外語等練習,於是不輕易有時間和精力在日常生活中嘗試、犯錯和成長。

求分數也不只求分數

以上的故事實屬耳熟能詳,因為大家或多或少都應該曾參與其中,我能加添的,也許是細節中的一點趣味。儘管曾飽受折磨,但我仍然自以為公正地以為,公開考試既能造成分化,把每個人都拿出來互相比較,卻有時也有如海狗丸般妙不可言地強化人際關係的功效。

英國BBC Radio 4 有很多有趣的節目。曾經有段時間想學習英文,上網找到了社會學學者Laurie Taylor的《Thinking Allowed》。這是一個關於社會科學的節目,常常請不同的學者上來,和他們談談最近的研究和著作,但我更感興趣的是他每星期的電郵通訊。

瀟灑地自嘲是他的風格,譬如有一次,他說,當還是社會學導師的時候,既仰慕隔鄰經濟學教授的名車,也想不透為什麼學院中人有財力購買。後來同事告訴他說,因為這教授不時被大機構邀請進行員工講座。Laurie 想,自己不如也毛遂自薦。後來,一間大型的電腦公司請了他談談管理學的理論。他臨急抱佛腳,買了一堆管理學的教科書,把術語和圖表炒成一碟。

災難令人團結

面對滿場的觀眾,他說了幾個笑話,講一些自己努力地囫圇吞棗的術語,自信表現倒也不俗。完場後,到會場的酒吧,滿心期待有人上前恭維或細問自己講座的內容,但卻好像生人勿近一般,大家對他敬而遠之。終於有一個聽眾上前搭訕。Laurie 問他說感覺如何?聽眾︰ 「非常好。」「你喜歡嗎?」「它完成了應有的功能。」「什麼意思?功能?」聽眾說︰「我們一向喜歡在早場的時候有一個像你一樣的講者。這令我們打破隔閡。散場後到酒吧,我們可以和平時有點心病的同事一起並肩大罵這不知所謂的講者,一起嘲笑︰ 『這講者都唔知搞乜?』沒有什麼比災難更能令人團結起來。」

雖然對音樂家陳蕾士和詩人黃國彬並不公平,但正如英國人會以詛咒變幻莫測的天氣來打開話匣子一樣,於2007 年前在會考考過中國語文的朋友都知道,沒有比批評《聽陳蕾士的琴箏》更安全的話題。成績欠佳者如我,也常常在迎新營的燒烤晚會中分享自己的準備有多不足,視乎需要或比併狂妄大膽的程度(我只讀了一夜就進考場),或互相吹噓自己打天才波的能耐(一晚通宵就可以死記了多少頁天書)。既責難考評局不按牌理出牌(譬如忽然改變考試方式,或不明白何謂潛水怕屈機),又咒罵試場位置僻遠,安排差勁等等,不一而足。甚或推而廣之,大談學校的制度如何「有趣」,和校長與老師們的「軼事」。最後,大家於野火中,熱熱鬧鬧地渡過新相識的歡欣一夜。

每年一度的會考報道,既由於這是最容易有共鳴的話題,也因為它是香港人的成人禮。經過災難的大家看到下一代的笑容或眼淚,都自動鑄成過來人,成為社會上的前輩,於茶餘飯後分享經驗,語重心長地鼓勵下一代要認真努力讀書,又苦口婆心地安慰說不用太重視成績。今年對末代的重視,也許亦源於這份懷舊情懷。看電視,想起他們和自己也是於同一個制度中或折騰或苦捱或忍耐出來的香港人,在安撫別人又慶幸得脫苦海的瞬間,暫時忘記原來又已掉進了一重重諸如工作結婚生子買樓等的無盡人生難關。

拾荒是定期活動,每月一次,收拾手中荒廢了的故事。關於生活,也關於生存。一九八一年生,二○○三年大學畢業。(每月第二個星期日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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