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1日 星期日

夢想家與戰士向劉曉波致敬

明報
A30 | MP+觀點 | By 關啟文 2010-03-04

夢想家與戰士向劉曉波致敬


有些人是夢想家,卻不敢用行動抗爭。一些人勇於為追名逐利而作戰,卻沒有超越的夢想指引。劉曉波卻同時是夢想家和戰士,這真是罕見的結合。

劉曉波在1955 年出生,在1986 年,他只是一個研究生已在中國文壇引起「黑馬」震盪,1988 年6 月他獲北師大中文系博士,同年到美國進修。然而劉曉波在1989 年4 月27 日從美國回到北京,投身在學運的熊熊烈火中,劉賓雁說: 「他這次回去,明明是飛蛾撲火!」果然他在6 月13 日被捕。他的好朋友陳軍說:

「這次劉曉波回北京參加學運……承受道德的和其他的壓力。當時很多人都很激動……但臨陣都不敢回去……曉波說,我不回去,將來有什麼資格談民運?……當時,半個月內的飛機票都沒有了,只有第二天一張票,他不想給自己留退路,買了票就走了。」(劉曉波,《悲劇.審美.自由》,台北:風雲時代,1989,頁80-81)

這種英勇的氣概,對民族命運的承擔,都令人敬佩。

然而劉曉波的厄運沒完沒了,因為他堅持民主運動,所以他經歷長期的折磨和數次監禁。他發起《零八憲章》,再次惹禍,在2009 年聖誕日被判入獄11年。他在博士論文寫道:

「人應該在正視人生的殘酷和血腥的前提下投入現世生活,每個人都要在充滿苦難的抗爭中,完成自己獨特的一生……人是注定要死亡的……但是即使滅,也要在死亡的抗拒之中滅。」

劉曉波坐言起行的氣魄特別令人動容,在89 年6 月1 日的絕食演講中,他說: 「我希望通過我們的這次行動,結束中國知識分子幾千年只動口不動手的軟骨症!」

對專制的批判

劉曉波勇於對不平事尖銳批判,他1996 年在獄中這樣寫道:

「20 世紀是一個大邪惡造成大苦難的世紀……極權主義對人類精神的扼殺。無視人的價值和尊嚴的反人性嗜好及其制度的盛行, 是20 世紀最醒目的標誌。」(〈在傳統的真理觀和人類的苦難之間〉,《北京之春》總第90 期,2000 年11 月,頁43)他在1988 年撰文〈混世魔王毛澤東〉,我年輕時看到這題目已感震撼!如劉曉波所言: 「中國人都沒有公開鞭屍的勇氣,在對他(毛澤東)否定時,一副羞答答的樣子。」然而劉曉波卻絕不羞答答,直斥毛澤東: 「沒有人比他更心狠手辣……更沒有人能夠把自己裝扮得像紅太陽一樣光輝燦爛。」毛「把中國傳統的專制政體、把中國人的愚昧和軟弱推向了前無古人的極端……對於中華民族來說,毛澤東不啻千古罪人」。

我去年到訪一個中國農民家庭,在大廳仍然看到一張這千古罪人的紅太陽海報,實在令人唏噓。劉曉波清晰指出我們追尋的應該是一種制度和文化上的徹底改革,不能「只反昏君、貪官而不反專制……尋找『明主』、『清官』是中國人做了幾千年,至今仍然在做的夢……不是昏君、貪官使專制政體腐敗,而是專制政體的先天性產生昏君、貪官。如果沒有民主政治的保證,任何人在專制政府中都將成為昏君、貪官……沒有制度的保證,任何掌權者都將走向獨裁。」所以他的結論是: 「最重要的不是否定作為個人、作為昏君的毛澤東,而是否定作為整個專制政體的總代表的毛澤東。」(《悲劇.審美.自由》,頁35-45)真的是一矢中的!

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

有些人說劉曉波是全盤西化派,就他對西方自由人權的擁抱而言是對的,但他也對西方的「自由」社會有強烈的批判(主要受到法蘭克福學派的影響)。他認同要「對大眾文化持一種激進的批判態度……大眾文化所培養的受眾是一群趣味相同、粗糙、低劣的同質人。換言之,資本主義制度自發地利用大眾文化進行一體化的操縱」。這並不能產生真自由。「他們的世俗欲望使現代的消費社會患上了致命的癌症——一種喜氣洋洋的災難。富裕的生活、充分的享受、趣味的平均化、影視圖像和大眾明星添滿了人們的閒暇……這一切都在窒息人們的反思能力、懷疑精神和反抗的衝動,使人的精神世界普遍地蒼白化。不願意獨立思考,不願意選擇冒險的生活,對時尚和流行的盲目順從,把現代社會變成了由可口可樂、流行音樂和肥皂劇組成的廣場……人類失去了提升自己的生命質量、追求超越價值的衝動,失去了以懷疑和批判為起點的創造力和想像力。」他慨嘆:「我們沒有了幻想,而只有得到一台法拉利跑車的渺小心願;我們不再被神的靈光照耀,只想仰望麥當娜漂亮的臉蛋和修長的大腿。」(以上引句見〈在傳統的真理觀和人類的苦難之間〉)

這些評語同樣可應用到香港社會,只是要把麥當娜換成周秀娜。

有些人認為為了追尋制度上的自由,精神上的庸俗化(甚或墮落)是必然要付出的代價,有些人更以自由人權之名歌頌這種趨勢。然而劉曉波一方面對自由民主制度的追尋毫不含糊,但同時卻指出自由社會仍然需要精神的提升和超越價值的指引,這樣才能避免大眾文化的「一體化操縱」。

結論

我絕不是說劉曉波的思想都對,這裏只想讓更多人明白他那種充滿熱情的批判性思考。他洞悉現實和人性的黑暗,但仍希冀最超然的價值和理想,無論是專制和「自由」主義都不能叫他滿意,那他如何能不悲觀?然而劉曉波說: 「我對整個人類都是悲觀的,但我的悲觀主義並不逃避,即使擺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又一個的悲劇,我也要掙扎,也要對抗。」當然,這樣做是有代價的,劉曉波完全明白: 「立志於成為一個人的國人,必須有付出巨大代價的心理準備,別指望在自己短短的一生能過上人的生活。」(〈啟蒙的悲劇——五四運動批判〉,《明報月刊》,1989 年5 月號,頁45)

作者是浸會大學宗教及哲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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