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1日 星期日

福州。上海。北京。香港:一個家族的四個產權故事

明報
D04 | 副刊世紀 | 世紀.Hong Kong, China | By 許德音 2010-03-06


福州。上海。北京。香港:一個家族的四個產權故事


內地報章經常會提到所謂私營經濟的「原罪」問題:私營企業在創立的初期,經常是利用了政策的模糊空間,或是借用了集體或全民所有制的「紅帽子」來戴,才得以生存。這些企業發展成功後,其創始人經常與當地政府或者原先掛靠的公有制單位發生所有權的爭執,而被剝奪股權,甚至因被控盜竊公有財產而下獄。像華晨集團的仰融,江西新大地的涂景新等,都是全國知名的案例。

但是我每次看到「私企原罪」這樣的用詞,都不禁搖頭嘆息,深感國人中毒太深,忘記了「國有」的財產是從何而來,政府又是如何集聚這些財產的。也許從我這個普通人所講的故事,可以讓人認識到什麼是真正的原罪。

文╱許德音生於上海,現為港大商學院副教授。此前他在北京大學教學六年,是最早「海歸」中國的海外商科博士之一。

我祖籍福州,老家在福州倉前山槐陰裏。老一輩的當地人,可能會記得槐陰裏的「許陳醫寓」:因我曾祖母是福州有名的女西醫,故有此稱。1936年,這裏曾經有十來天成為全福州關注的焦點,只因當時新婚的影后胡蝶隨丈夫潘有聲從上海回福州省親,就住在這裏。潘有聲與我的一個叔公是同學兼好友,胡蝶還因此認了我曾祖母為乾娘。我雖然從未有機會回去探訪過,但是從手邊的一張胡蝶與我全家一起的照片,卻讓我依稀看到這幢花園洋房的面貌。

我的第一個故事,是這座祖傳的老宅,先是被進駐福州的解放軍徵用,接又遭到「社會主義改造」,被公共事業所佔用。我們在文革結束後無數次的詢問,得到的總是「按照政策不予發還」的答覆。

上海:文革後歸還後管商迫遷

我曾祖父後來移居上海,在虹口峨嵋路離外白渡橋不遠處頂下一棟石庫門房子。這裏是我自幼生長的地方。就是這幢多災多難的房子,在抗戰期間被日軍佔用,文革時期,又由我祖父被迫上交給政府。文革後雖被歸還,但是2003 年上海北外灘地區重新開發,政府的拆遷公司在談不攏拆遷補償的情下,由警察協助強行破門而入,將之夷為平地。當時我正任教於北京大學的光華管理學院,聞訊後急飛上海,試圖阻止強拆,得到的卻是拆遷公司的冷嘲熱諷;在派出所裏,四五個警察把我圍在半個圓圈裏,用語言和肢體對我作出威脅,讓我這個書生深感國家暴力的可怕。

但我的第二個故事還未結束。我向上海市政府投訴,卻杳無回音。我只得再以加拿大公民的身分,向有過一面之緣的時任加拿大駐華大使柯傑發電郵求助,蒙其回覆說多謝我告訴他這個關於「上海式城市復興」(urban renewal, Shanghai style)的故事,但是他最多也只能請駐上海的加國領館幫忙交涉一下。接下來就是長達兩三年的外交照會往復。上海市外辦一如既往地堅持一切拆遷工作都是按照中國的法律來進行的。最後,也許是連蠻橫的拆遷公司都被領館官員的耐心堅持所折服,總算答應在原來的拆遷補償上再加了幾十萬元的補貼。

北京:貪腐.爛尾.維權

我的第三個故事,其實已經是一個公共事件的一部分。2006 年我在北京購買了位於清華大學北面「褐石」小區的期房。但是因為開發商泰躍公司捲入北京市副市長劉志華,海澱區區長周良洛兩級官員的貪腐案,整個小區不久就處於「爛尾」狀態。購買褐石房產的業主多是北大清華兩校的教授,其中經傳媒報道的就有北大中文系主任溫儒敏, 新聞學院的名人阿憶,清華經濟系主任,原來任教於港大的白重恩等。許多業主為免畢生積蓄化為烏有,組織了維權小組向開發商和政府交涉。我本人在離開北大之前也是這個「核心組」的成員之一。業主向政府交涉,是因為政府官員接受了開發商的賄賂,而使本來並不具備條件的泰躍公司獲得房屋預售資格和銀行房貸業務,甚至在泰躍已經明顯出現問題後還允許它繼續出售期房,間接造成了業主的損失。

誰知在一次維權活動中,海澱區政府信訪辦的官員出言不遜,還向年邁的溫儒敏教授動粗,引起多家傳媒跟蹤報道「北大清華教授維權事件」。此後政府雖然有所介入,但基本上對泰躍束手無策,對業主的承諾一再落空,反而在每次業主活動時如臨大敵,派出大批警察戒備,並且對參與活動的業主發出警告。到了今年國慶前夕,為防止業主們在大日子「鬧事」,破壞和諧氣氛,乾脆連業主們自建的維權網站也被關閉。至今褐石園還是有一半已經售出的房屋沒有完工或甚至尚未開挖,處於半爛尾狀態。

薄扶林,或香港:安寧的最後歸屬?

經歷過這樣三件與自己切身相關的產權事件,我對「原罪」的看法當然會和那些新老「左派」們不同。但是更讓我感觸良多的,卻是我2007 年來港大任教之後所知道的一件事。此事緣於去年我的兩位表姐到沙灣徑港大宿舍來看我,告訴我說「你知道嗎,你的曾祖母就葬在薄扶林道的華人基督教墳場」。

我聽了十分驚訝。這是我從不曾知道的事,忙問其詳。原來中日戰爭爆發後,我們全家先是逃難到香港和新加坡,最後又輾轉到上海。但其間我曾祖母在香港患病,病逝於養和醫院,並安葬在薄扶林道的墳場。

想不到我每天開車上下班必經的華人基督教墳場內,原來埋葬我的先人。自1938 年至今,已經七十多年了,墓碑上的頭像已經模糊不清,立碑的長輩們早已逝去,其他的後輩也很少來香港。我的曾祖母就在這裏面向大海,安睡至今,沒有內戰的炮聲來驚嚇,沒有紅衛兵小將的口號來喧嚷,也沒有政府威脅要把墳場收歸國有。而同一輩其他親人在內地的墳地,包括我曾外祖父的墓穴,已經早已不存。

我想,這就是香港對於一個普通家庭的價值了。只是不知道這種價值還能維持多久? 香港人又會不會珍惜它?

謹以此文告別香港。

福州

著名醫寓遭「社會主義改造」

右起第一人為蝴蝶丈夫潘有聲,第二人是先祖父許世良,第四人為蝴蝶。座中為先曾祖母許陳氏。

上海

派出所裏,四五個警察把我圍在半個圓圈裏,用語言和肢體對我作出威脅,讓我這個書生深感國家暴力的可怕。

北京

身為北大清華教授的業主們,網站在維權運動期間被關閉了。這些為周憶軍(阿憶)blog上相片。

香港

我想,這就是香港對於一個普通家庭的價值了。只是不知道這種價值還能維持多久? 香港人又會不會珍惜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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