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1日 星期日

Muss Es Sein? 民眾歷史開示的可能性——肺塵病、勞動史和政治

明報
P10 | 讀書 | By 班 2010-03-21


Muss Es Sein? 民眾歷史開示的可能性——肺塵病、勞動史和政治


 編按:《歲月神偷》施法叫人人為「香港精神」唱讚歌,更可能戲劇性扭轉強拆永利街的局面;但也有評論批評有人利用先輩「最單純不過的辛勞」為宣傳工具。辛勞莫過於「搥石仔」,這是很多肺塵病人的過去,工業傷亡權益會最近出書《在微塵中打拼》他們致敬,將歷史還原當代社會政治,字字血肉,此書副題《史上最古老的勞動疾病在香港的政治經濟軌跡》。

書四月底出版,今期先讀作者的採訪感言。文班

有一天,工業傷亡權益會(工權會)的康仔打電話來,他說,工權會多年來協助的患肺塵病工人大部分都已一個個老去,一個個離世,工權會想留下這段香港工人的歷史,向這些在建設香港時付上健康的勞動者致敬,問我可不可以幫忙整理出一本書,於是,兜兜轉轉之後,就有了這本書。

不是被閹割的集體回憶

我協助書寫患病工人的勞動歷史、記錄他們的香港故事,並不為了想趁近年流行的集體回憶熱潮。事實上,近年集體回憶的熱潮,我一直投入不進去,並非因為我不喜歡歷史和知識,或對自己生長的地方沒感情。正正是因為我熱愛歷史喜歡求知、對這土地有愈來愈濃厚的感情,所以我更怕坊間流行的那種「懷緬過去常陶醉」的集體回憶。這種回憶,說白了,只是一種歷史消費——不問所以然、毫不猶豫地抱擁過去、不思考歷史的複雜和偶然性、是否只能如此發生,也不再問當年殖民主義和國際/本土的政治實踐、不考究迫使人們掙扎求存的是什麼和是否必然,於是,在時間的距離感下,過去彷彿被加了柔光鏡,從前生活的點滴即管再艱苦、黑白的照片任它再失焦再粗微粒,似乎都是美好的溫情的,歷史也就成了一幅幅風景畫。這種去政治化(depoliticized)的歷史消費品的生產/再生產其實本身就是有政治性的,就如數年前《獅子山下》這好歌曾被政客官員騎劫,以召喚淺薄狹隘的香港精神一樣。

在製作這本書的過程中,有工人在訪談時對我說: 「我就係電視《獅子山下》裏面人。」於是我尋找了一些我從未看過的《獅子山下》片集,許鞍華和方育平在七十年代拍的如《橋》、《喬遷》、《元洲仔之歌》等,驚訝裏面對勞動階層生活刻劃得如此深刻細膩,徒置區的清拆問題、寮屋居民因居住設施配套的問題而與政府抗爭、漁民婦女的生活悲歌……當年的香港勞動民眾的艱苦生活是多麼複雜多樣,有各種的無奈,各種的矛盾,各種明顯或不明顯的不公義、各種的期望落空,他們遭遇無助或會沉默忍耐,或也曾嘗試掌握自己的生活,無論是那一種,片集都是那麼平實,並沒有嘗試去傳頌那種近年香港政府帶頭製造的「拼搏進取、靈活應變、香港一定得」的香港精神傳說。幾十年後,劇集歌曲卻被政府高官引唱,要市民團結齊心再造香港傳奇云云,其潛台詞就是要大家別再眾聲喧嘩指摘政府不是,如此這般,就想抹掉當中發生過的不公不義、那曾經或仍是活生生的情感和喘息,基層民眾當年的艱苦生活、面對不公義時的奮鬥爭取或是矛盾無助,都被閹割掉,而在香港精神傳說之下出爐的便是「往事只能回味」的當年情式歷史旅遊風景畫,成為襯托今天浮城繁華、把社會不滿「和諧」掉的工具。

這種集體回憶正是政府塑造「香港傳奇」論述(看昨天多麼艱苦,看今天多麼成功,相信政府,香港一定得)的文化策略,以把多年來政府的威權不民主管治繼續合理化及延續下去,又在浮誇中自我膨脹,在今天仍有百多萬貧窮人口的另一面真實香港的面前別過臉去。

香港精神: 共患難不一定共富貴

這本書裏輯錄了十位患有肺塵病的老工人的香港故事,他們喘氣說出的故事提醒我們,香港民眾的歷史並不都是溫情和諧的。這些工友有是戰前已來港的,更多是戰後來港的難民,他們或多或少地都經歷戰亂和內地的政治動盪,他們來到香港或者街,或者租睡住籠屋,又或者上山割竹自搭寮屋。這些《獅子山下》的老香港,餐搵餐食、胼手胝足、捱更抵夜,聲聲「鬼叫你窮呀頂硬上」,但在共渡時艱後,他們最終都沒有爬上香港發展神話裏的神奇階級梯子,他們現在都仍是住在當年被安置或後來再調遷的公屋中,靠肺塵病賠償金過活,不少更要24小時全天候戴氧氣喉、掛平安鐘。他們當中有人鬱結滿腔,也有人笑口常開,以不同的性格過同病的日子,他們全都沒有和香港一齊經濟起飛,這些工人以親身經驗告訴我們:共患難不一定共富貴。

這些工人當然也不是全無從香港的經濟發展中得過好處,他們大多從當年政局動盪的內地逃難而來,獲得相對安穩的生活,有些仍與內地貧困的親人一直保持聯絡,在自己能力範圍內提出有限的援助。有工人雖然在香港也是貧困的人,但因為香港和內地貧困地方的經濟差異,回鄉娶到渴望來港居住、脫離貧困農村生活的女子作妻子,之後再來往中港兩地,後來申請到妻兒來港,一起在物質豐盛的社會中過貧窮的生活,而再窮,也算是一家團聚。這些工人從來沒有身分認同的問題,也不需要什麼國民教育去建立「我是中國人」的身分。有工友在訪談後不久離世,他的遺願是回到童年的土地,回到內地成長的家鄉,也有工人說,就算今天內地發達了,歷史要是再回到昨天的話,他還是會帶一家大小偷渡來港。因為相對內地,香港是自由的。香港,對這些戰後來港的基層民眾來說,是什麼?他們的香港底層故事又可以告訴我們什麼?

這些工人中,有些經歷過五年前未有管制、來去無阻的中港邊境,有些經歷過沒有身分證、不必靠一張卡紙來宣稱自己是誰的年代,有些偷渡了多次,後來又看抵壘政策取消。感慨時,有工人說,香港以前比較自由。我登時無言。社會發展了,政策控制愈來愈無孔不入了,人,又真的更自由了嗎?現在的社會是否就是我們想要的社會?香港是否必然是現在這樣?社會現實不以個人意志而轉移,但如果是集體意志呢?假若香港人改造社會的集體意志更強一些,香港會是同一個模樣嗎?香港的歷史是否也曾潛藏過其他的可能性?

這些工人的故事把我們帶回去那個貪污盛行、勞工命賤的殖民年代,裏面有工人看其他工友工傷沒有任何賠償,或工傷死亡;有工人參加黑社會自保,認為加入工會就像是入黑社會跟大佬一樣;有的曾罷工、有的不理罷工而繼續開工,在眼前一家大小生計和階級利益之前各走其道;有工人參與爭取肺塵病賠償,想團結工友改變自己的生活,也有工人從以前至現在都覺得,爭取權益是別人的事。他們都經歷過六七暴動,有人險被「菠蘿」炸死,也有人正因工傷在醫院治療,認為「六七暴動關我鬼事」。

還有這些工人的妻子,她們有的曾經是童養媳、工廠女工、或者自己也是肺塵病人,她們是在打風落雨時擔心寮屋被摧、一家無處容身的家庭主婦,也可能是在丈夫工傷時為孩子兩餐發愁的妻子和母親,她們也許到現在仍因丈夫患病而每天做低薪工作、打拼一家生計,又或者是每天要照顧和忍受因患病而脾氣變壞的丈夫。勞動民眾千變萬化的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再告訴我們,歷史是多麼的複雜多面,多麼的弔詭。

歷史既飄忽又弔詭

是的,歷史是飄忽而又弔詭的,如塵埃,似有若無,以為它輕飄飄微不足道,它卻原來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不知不覺間已悄悄地把你控制住。它在你辛勤勞動有血有汗時,無聲的跑進身體裏,封住你的肺,奪走了它膨脹收縮的活力。漸漸地,你的呼吸愈來愈淺,說話聲音愈來愈小,直至最後你塵歸塵、土歸土,灰飛湮滅。諷刺的是,在你勞動幾十年以後患病多時了,你才知道,原來這無藥可救的不治之症是絕對可以預防的,可恨當年沒有人向你提過世上有這種病,沒有人跟你說過要預防。翻查政府當年內部文件才知道,原來六十年代政府診所就算知道病人患有肺塵病也不會告訴病人,即是說,你看醫生也不會知道自己有肺塵病,也無從考慮是否要轉行以減輕病情惡化。假如當年你對自己身體狀的基本知情權有被政府尊重,你的生命會否不一樣?可現在你已垂垂老矣,憤怒不能使歷史回頭。你說,早知就唔做行。可惜,歷史沒有綵排預演。

民眾歷史的未來開示

在和工友訪談、翻查資料製作這本書的過程裏,我了解到的香港歷史,比我接受過的二十幾年正規教育要多。工友的生活經驗,既是歷史的見證,也提供了很多線索,讓我們追尋歷史紛雜的多面。和這些老工人聊的時候,我腦中一直在問「muss es sein」?這貝多芬在樂曲中的提問,緊跟一個命定的答案, 「非如此不可嗎?非如此不可。」我卻常把兩句前後倒轉。我常緊記,人類歷史是由不認命的民眾推前的,當有人給社會以「非如此不可」的威權安排時,我們得反問,非如此不何麼?過去的歷史是在誰的掌握中?民眾的位置在那裏?明天的歷史又該如何?認識香港歷史,要懂得如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人物問「muss es sein(非如此不可?)」和明白「es konnte auch anders sein(別樣亦可)」,要知道曾幾何時,民眾原來曾可以有不一樣的生命,那我們對昨天的歷史就可以有新的發掘和閱讀、尋獲新的啟示,而明天的歷史,亦可以展開各種各樣的可能性。

人,我和你,都可以有不一樣的人生,不一樣的歷史,不一樣的社會。之後我們要關心的可能會是,民眾在重奪自主性後,集體又多元的意志可以如何撰寫成另一些可能是更複雜多元、更飄忽吊詭的歷史?書寫和閱讀民眾的歷史,讓我們更清楚身處的是什麼樣的社會,更多思考我們往後要追求的又該是怎樣的社會。

(本文為書中序言節錄,書定4 月28 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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