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1日 星期日

誰偷走了他的衣服—— 看《歲月神偷》

明報
P01 | 星期日生活 | By 郭梓祺 2010-03-21


誰偷走了他的衣服—— 看《歲月神偷》


如果今日的香港真有問題,那大概在於我們平時已經連煽情的故事都講不好了。所以,最近據說才會有那麼多人會因《歲月神偷》而哭得死去活來。我也先得承認,相對而言,羅啟銳說故事的技巧圓熟,雖然我很不喜歡這部或會繼《香港製造》、《花樣年華》、《無間道》等而成為某種香港時代標記的電影。

懷舊本身沒問題,血癌或十號風球等橋段本身也沒問題,連英國旗、彩虹和另一條彩虹、給吐出來的血水染紅那一束散失在地的白玫瑰等象徵本身都沒問題,問題只在將他們反覆堆疊,直到弟弟最後把那面曾經鍾愛的米字旗拋下大海,期望最愛會因而回歸;嫌那未夠,鏡頭一轉,他還考上拔萃活出彩虹,欠的便只是爸爸和哥哥突然從死裏復活,在墓裏爬出,一家團聚和諧穩定了——當然,這樣神怪,一定又過不了內地的電檢制度,正如導演說北京那場戲的背景本有文革標語,結果卻得刪去,更古怪地讓人自行將血斑斑的時空錯配。那幾面在夜裏看不清的牆,就這樣成了兩小時裏唯一的留白,乾乾淨淨。

前人早就提點: 「不一字,盡得風流」。當一部電影這樣不相信暗場(除了最後「十年後弟弟也長大了」的墳前一幕)、這樣不相信觀眾,他結果也就好像不怎樣相信電影的魔力,連帶不相信自己在做的事情了。這也解釋了為何雖然導演調內容不少是童年經歷,但出來的感覺卻如此抽離現實。

對白用心是用心了,但除了「細佬你的發光」一句比較像人話,其餘的愈用心則愈煞有介事,正如那句有點唐突的「香港很亂」。電影裏,人的生命和時代既不可信,所以橋段和近於礙眼的象徵才會如此重要,大大小小加起來,不幸地就成了一個不斷阻止人投入的觀賞過程。

更令人鬱悶的,可能是隨電影與獎項而來的人云亦云。在香港,我們好像愈來愈害怕說出感受和直覺,生怕把宇宙打擾,結果只好相信別人都說好的東西。所以我們相信「國際」,同時覺得自己很國際,雖然我們有時不太清楚國際是什麼,包括《歲月神偷》其實得到一個怎樣的國際獎項。如果我們真對自己有點信心,也把自己算在國際之內,看過電影之後,懷疑應該是起碼的反應。畢竟世上很多獎項都是以他的得獎作品來否定自己的。

但這電影無論如何還是載譽歸來,也勢將與政府的保育政策互相輝映下去。行有餘力的人,不妨以之對照西班牙導演域陀艾里斯(Victor Erice)的《蜂巢的精靈》(The Spirit of The Beehive)。同樣關於往昔,同樣關於一家四口,同樣以喜歡看電影的小朋友做主角,你有夜光杯仙,我有科學怪人。但誰更相信電影和觀眾,誰藏誰露,孰高孰低,哪部電影將會在流變的歲月裏留下?是如陽光的檸檬茶美學加上令人憶起《初戀無限Touch》的劉天蘭側影,還是對歷史的省思與對孩童世界的認真探索?

羅啟銳最誠實的地方是他沒迴避自己的精英情結。承認自己精英的身分是件好事,最少那會比較容易讓人聯想到使得某人或群體成為精英的社會背景, 「只要努力就會成功」也總得在合適的社會脈絡才能發揮功用。刻下的社會脈絡又是如何、為何精英都不見了?據說羅啟銳的創作動力正正來自「80 後的問題、大家的迷惘」云云,我不肯定他心中那個問題和迷惘是什麼,倒是想起陳雲的舊作《民主戲一場》。8 年前一段關於中產的話,竟能借用來統括今日香港的問題,雖然問題於今尤烈:

然而最威脅中產生存的,是日益不公平的市場壟斷和氾濫失準的大專教育,前者令中小企無立錐之地,後者則令中產者就業市場紊亂,而且無法在香港安心培育下一代。中小企業主是中產者的其中一個組成部分,他們目前正受到官商勾結的商場欺凌,政府從不考慮訂立公平競爭法,取締壟斷聯營的經營手法,使小商人可以掙扎求存;也不考慮開徵「物業空置稅」,令小商人面對壟斷地產商時,多點議價能力。在高等教育上,董建華去年年底表示,要在10 年內讓六成青年接受專上教育,但他不是要將六成中學畢業生培養為優秀人才,而是要提高收生學額但又削減大學資助,並且用副學士和毅進課程來生產次等貨色。(頁145)

接手的政治人物,就這樣眼巴巴看時間溜走,讓問題在面前每愈下,怎能不叫人迷惘。

回到《歲月神偷》, 「時間」當然是一大重點,弟弟的體罰是貼在黑板報時和倒數,努力收集的也是「永遠有效」的明星卡。我想起認為電影就是「時間的藝術」的前蘇聯導演塔可夫斯基(AndreiTarkovsky),他的電影筆記就叫做《雕刻時光》(Sculpting In Time)。書中的一段話,準確回應了這電影、這時勢,實在值得我們再三思考,拙譯如下:

我們不應因觀眾的壞品味而責備他們——生命沒給予我們相同的機會去培養美感判斷。那正是困難所在。但這也不代表觀眾就是藝術家的「最高裁判」。誰是觀眾?什麼觀眾?所以負責文化政策的人更要為藝術創造一個好的氣氛,好的水平,免得虛假偽善的東西會把觀眾打發,繼而步步敗壞他們的品味。(原書頁174)

說到這裏,不期然想起近日種種關於藝發局撥款不公的報道和評論。為香港製造藝術氣氛,訂定水平?如果他可以合乎常理地運作,不以扼殺有心人為己任,我們已要額手稱慶了。然則藝術家又當如何?塔可夫斯基緊接說: 「我們只能用自己作品的水準來回應問題。藝術家要誠實地表達他關心的,而且要把他說得最好,尤其當觀眾發現所說的既重要又與自己真切相關。」讀讀觀眾寫給塔可夫斯基的書信,就會明白,他做到了,他的藝術讓人活得更好。

不是人人都有很高的欣賞能力,所以有幸知道這點的人,不論創作還是評論,尤其需要做得更好,為大家訂出一個更好的準繩和更像樣的水平,大眾才會沒那麼容易受到炫人耳目的東西欺騙。唯一令人安心的,可能是看《歲月神偷》時身旁幾個熱愛電影的中學生一直看得坐立不安。他們肯定早在暗黑裏把事情看清,然後如同《蜂巢的精靈》裏的Ana一樣,一邊看電影一邊忍不住跟人交換耳語: 「他為什麼不穿衣服?」他們將來一定會為自己、為香港說出更真實更動人的故事,等瞧。討論和寫作可以驅散鬱悶,所以就有了這篇文章。

文郭梓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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