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1日 星期日

名片上的浮生

明報
P05 | 香港拼圖 | 物質生活 | By 張小康 2010-03-14


名片上的浮生
文張小康

散工達人,在社會中下層持續橫向流動,深知上流莫問,只盼不用下沉。精神生活相對豐足,物質生活絕對困乏,唯化物慾為文,畫餅充飢,討好自己,普渡眾生。

網誌:cheungsiuhong.mysinablog.com

那天,惡女在蘭開夏道下車時,主動問我拿名片。我楞了一下,她說: 「怎麼了?見你開車還可以,看樣子也沒有索K,下次要車找你。」這我明白,難道我以為妳想約我不成?問題是,我沒有名片。

我在口袋搜尋,找到一張收據,撕下一角,猶豫我該寫自己的還是傻強的電話號碼,倒後鏡中的她,看窗外,若有所思,華燈初上,把她的側臉映襯得更好看。「這歌是誰唱的?」冷不防她忽然開腔,我趕快收回目光,邊掏出了筆,答: 「FionaApple,Extraordinary Machine。」這回,輪到她楞了一下,我心念一轉,寫下了自己的號碼。

無卡片? 點出搵食?

接過爛紙,她皺起了眉: 「卡片都無一張?你點出搵食呀?」

我立刻後悔沒把這貴客留給傻強。討厭,這到底是什麼樣的邏輯呢?我現在不正在「搵食」嗎?藉這點點不忿,我又想起Nicole。

初相識時,她問我職業,我說: 「我什麼都做的,好聽點是freelancer,其實是散工。」顯然她從來沒有交過一個當散工的男朋友,對我的一切特別好奇: 「即係做咩?」那時我剛幫朋友的小公司拍了一條宣傳短片,照直跟她說,她雙眼睜得老大,小嘴名副其實O 了起來,說: 「我明喇!你係導演!」導演只會讓我想起黑澤明、塔可夫斯基等大師,我耍手擰頭,連聲否認: 「也不可以這麼說,不過是小本製作。」我歪頭想了一會,數給她聽: 「我有時幫人翻譯,有時做一點校對,偶然也幹點平面設計,跟人度橋、吹水……」愈說愈亂,愈描愈黑,這麼說下去,我不要變成達文西之類的通才?事實又完全不是那回事。她央我拿名片看,看到在我名字下那三個大字,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語帶惋惜地說: 「自由人,你太謙虛了。」

情人眼裏出才子,時間一久,謙虛卻變質成為不求上進的同義詞。Nicole 開始埋怨,她不知怎跟朋友介紹我的職業。「不如你正正經經找份有卡片派的工?」真正的意思是,唔該你正正經經找份有明確晉升階梯、銜頭好好睇睇的工。大學畢業那年,人人一窩蜂應徵當MT, 「Management 青衣」,前途無限好,算是最有升值潛力的職銜了,我考過,失敗了,so what?

前兩年,政府說要鼓勵創業,寬免商業登記費,Nicole 興致勃勃下載了表格,隨表格送了我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打開原來是一盒名片,公司名是「小康創意工作室」,我的職銜是CEO。我問:「是cheap executive officer 嗎?」她本來一臉期待,想看我喜極而泣,我一句爛gag,反逼出了她的眼淚,我有點慌,逗她: 「為什麼不把COO, CFO 和MD 都寫齊全?橫豎我一腳踢。」哪知笑話催淚,她無限委屈,哭得一塌糊塗。

那天晚上,我在抽屜底找出那盒名片,想到Nicole的心意,念及她的聰明和創意,又想哭又想笑,分手短訊收了足一個月,我第一次強烈意識到,我畢竟是失戀了。

低沉了幾天,傻強又找我替更。「觀音開庫呀,聽講去開就要年年去,我舊年借三億,今年要再去。」真不巧,那天有人約了我「傾新project」,但直至傻強來電那刻,我還不知道是哪門子的新計劃,只知道主催飯局的仁兄,一年到頭,有很多很多「有得傾」的新projects,即是說,那極可能是另一窩無米粥,那還不如開一晚的士,賺得三百是三百。

「咁無計啦,你借唔借呀?」我沒好氣: 「大借幾億,點還呀大佬?」傻強不以為然: 「你鋪話法要戒,觀音菩薩借錢給你,多多少少是彩頭,求個心安,佢借得多,即係話你今年個運都唔會差,咁你個人信心大,自然行運啦。」

收線後,我又拿出那盒CEO 的名片,叫自己做CEO,或者也可提升自信心,然後行運一條龍?我抽出了一小疊,放進空掉多時的名片袋裏。

飯局卡片會友

飯局前,一大幫新知舊雨、半生不熟在交換名片,起初我還有點不好意思派CEO 名片,後來陸續收到諸如「策略顧問」、「首席創意教練」、「規劃及發展總監」、「XYZ 會創辦人」的名片,我膽就開始粗了,小心翼翼地把CEO 派出去。這些場合從來不缺那些名片拉開幾呎長,銜頭水蛇春的「卡片王」,在那些乜會長物主席面前,我區區一個CEO,何足掛齒?想到這裏,忽然手風順了,心情也好起來。

入席時,左邊坐了一個名片上有十幾個銜頭的男人,其中一個是「X 報專欄作家」。寫寫專欄就是作家,我連宣傳片都拍過,怎麼就不敢認導演呢?我做人太迂腐了。我還未來得及給右邊那位遞名片,同席有人起哄,要最近極速竄紅的媒介寵兒教路,救救那些半紅不黑、在名利場載浮載沉的邊緣人。「黐線!」紅人笑不攏嘴,說: 「你唔好亂講,講紅,幾時紅得過我師兄?」哦。又來了。這些場合,師兄師妹,你儂我儂,不過是上了同一家大學,就自動入會成為情比金堅的校友。「我母校,邊個唔以佢為榮先。」大人大姐,還會把母校掛在唇邊,這所母校,肯定非同小可。果然,第一道菜未上,有人帶頭自報家門: 「我哈佛回來兩年,要勞煩各位前輩指教了。」輪到隔鄰那位,懶幽默,說: 「我也是哈佛,哈爾濱佛教大學,哈哈哈哈哈哈哈。」這個小學生程度笑話,我連冷笑都嫌費事。幽默大師察覺了全桌只我一人嘴角沒動,衝我問道: 「CEO,你又邊恕畢業咁巴閉呀?」

我呆了一下,按下了無邊的無聊感,平靜地說:「X 大x 系x 年畢業。承讓。」X 大不比牛劍,沒有人對那銜頭有遐想,眾人很快又鬧別的去。唯獨我右邊那位,興奮得有點不尋常,他轉過身,大力握我的手,說: 「你好你好,我是Sean。」

這位Sean,驟眼看像吳彥祖,細看像金城武。靚仔到離晒大譜,還需要派名片讓人記住嗎?

「你記得Sam 嗎?他跟你同年的。」他熾熱的眼神,讓我有點不安。「記得呀!」我怎會不記得Sam?他是同學最愛談論品評的對象,所有暗戀他而得不到回應的女同學都在傳說,他是孿的。

「Sam 現在怎樣了?很久沒見他了。」

Sean 呷了一口大會提供的廉價紅酒,幽幽的嘆了口氣,說: 「他去年過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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