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8日 星期五

世界工廠的盡頭 還農民工一個生存的權利

明報
D06 | 副刊世紀 | By 潘毅 2010-05-28

世界工廠的盡頭 還農民工一個生存的權利
我們的中國.我們的勞工

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副教授、2005 年憑著作《中國製造:全球化工廠下的女工》,獲社C. Wright Mills 會學著作獎

文.潘毅

編按∕潘毅曾走入中國女工車間,寫下《中國女工──新興打工階級的呼喚》。她還著有《中國製造:全球化工廠下的女工》《失語年代的光與影》等作,未中斷地記錄全球化、發展主義的嚴重剝削下,中國底層工人扭曲的吶喊與無聲。把她的著作放進富士康連環墮樓事件——年前她躺在東莞女工宿舍,聽見熟睡女工的「尖叫和夢魘」,原來已換成張揚激烈的自我了結。潘氏由她時刻關念的中國工人出發,談論此事所反映的「當代歷史兩次終結」。



沒有想到尖叫和夢魘不是中國女工的最終歸宿。二十年的進步, 換來的是張揚的自殺事件:不可避免的生與死。

臨時的人命清單

歷史在這裏終結,絢爛的生和沉默的死,它成就了中國三十年的發展道路。奧運、世博、一個個的高峰會、一個個的國際化大都市……還有許許多多的世界第一,它累積耀眼的財富和創造強大的財團,它照耀和溫暖中國人民的民族自尊心,它締造和預示中國與世界的未來!

歷史走了六十年,開了一個大玩笑,這一個玩笑卻以鮮血與淚水來終結。富士康只不過是開了一個臨時的清單:

· 2010 年5 月25 日,富士康觀瀾園區華南培訓中心一員年僅19 歲員工跳樓當場死亡,這是近期富士康發生的「第11 跳」。

· 2010 年5 月21 日,富士康一名年僅21 歲的男性員工南鋼從龍華廠區宿舍跳下身亡。

· 2010 年5 月14 日,富士康梁姓員工從富士康福華宿舍7 樓樓頂墮樓,送往醫院搶救無效死亡。

· 2010 年5 月11 日,富士康龍華廠區外某出租屋,富士康離職女員工跳樓。

· 2010 年5 月6 日,富士康龍華廠區男工盧新從陽台縱身跳下身亡24 歲。

· 2010 年4 月7 日,富士康觀瀾樟閣村,富士康男員工身亡,22 歲。

· 2010 年4 月7 日,富士康觀瀾廠區外宿舍,寧姓女員工墮樓身亡,18 歲。

· 2010 年4 月6 日,富士康觀瀾C8 棟宿舍饒姓女工墮樓,仍在醫院治療,18 歲。

· 2010 年3 月29 日,富士康龍華廠區,一男性員工從宿舍樓上墮下,當場死亡,23 歲。

· 2010 年3 月17 日,富士康龍華園區,新進女員工從3 樓宿舍跳下,跌落在一樓受傷。

· 2010 年1 月23 日凌晨4 時許,富士康19 歲員工馬向前死亡。警方調查, 馬向前係「生前高墮死亡」。

還有第十二跳、第十三跳……別喊了!死去十個八個工人算什呢?一個八十多萬員工的現代化企業,有寬闊的宿舍區、巨無霸式的食堂、網路中心、健身室、關愛中心……所謂城中之城,人中無一。清華大學不是有心理專家指出,2008 年,全國自殺率大約是每10 萬人中有12 名自殺者,而富士康的自殺率才不過每10 萬人約有2 名自殺者嗎?還有著名的社會評論員不也說了:第二代農民工的心理和精神抗壓力差,心靈脆弱,不堪一擊。富士康的郭台銘老總也已經強調過:富士康絕對不是要錢不要命的血汗工廠!

「挺好」的血汗工廠?

富士康宣告了歷史的終結,而且終結就發生在富士康的企業王國裏。富士康象徵繼社會主義陣營倒台而披掛上陣的新自由主義下跨國資本全球擴張的勝利。1974 年富士康集團(鴻海集團)在台灣成立,1988 年起開始在中國大陸投資,到目前為止,富士康在華南、華東、華北等地共創建了八大科技工業園區,在深圳、東莞、昆山、杭州、蘇州、北京、天津、太原等地設有近50 家全資子公司,共有內地員工80 多萬人,僅深圳便有工人42萬。富士康連續七年穩居中國內地企業出口的首位,已成為全球最大的電子產業專業製造商,在2009 年躍居為《財富》全球企業500 強的第109 位。

據說,在這個王國裏有全世界最先進的流水線機械設備,有全世界華人最高明的管理方式,有全世界人員最多最密集的輕工業生產廠區。城中之城,不是富士康的夢想而是郭台銘的實踐之都。據說,富士康不是血汗工廠,因為它有最現代化的企業文化,車間井井有條,分工精密,管理嚴謹,分秒必爭,對人與品質的要求一樣高。據說,富士康總巿值達424 億港元,其員工收入,能達到中國大陸各城市的法定最低工資標準,以深圳為例,倘無加班,工人每月能收取當地最低工資900 元人民幣。

「我們都想加班,出來打工就是為了掙錢」,富士康的工人如是說。於是工人簽署「自願加班書」,放棄《勞動法》要求「工人每月加班不應超過法定的36小時」的保障,日以繼夜麻木地、彷彿機器般,與室友同事見面不相識地工作,每月加班100 小時,拿到1500 至2000 元的工資。

「自殺對你們進富士康有影響嗎?」學生問。

「沒有什吧, 富士康工資高, 包吃包住, 挺好。」急找工作的打工者從早上六點鐘就過來排隊。據說,富士康變成「赴死坑」後,每天依樣有上千人要擠進去。可是同樣的,富士康每天有上千人要離開,從希望到絕望只是一線之差。

阿里山神木

郭台銘語錄如是道:

「成長,你的名字就叫痛苦。」

「企業人生三部曲·人材→人才→人財」

「執行力是什?:速度+ 準度+ 精度」

「關鍵:魔鬼都藏在細節裏」

「阿里山神木成其大,四千年前種子掉到土裏就決定了!」

郭台銘自比阿里山神木,暗喻富士康的傲人成就,早在四千年前種子掉到土裏的一刻就決定了。郭氏還有一句語錄:桌子的表面是我們所看到的顏色,如果想要知道裏面的顏色,只有把桌子拆解才知道。語錄的作用可大可小,如果我們今天就聽從郭語錄,那富士康就必須被拆解開來,才能看清楚埋藏在這個王國裏的究竟是一顆怎樣的種子。

為了保衛富士康王國的完整,為了讓這一顆種子有生有滅,我們還是另覓他途。

成功的秘密,或反抗無聲

富士康的成功有秘密嗎?有。因為像其他跨國企業一樣,它們都在中國大地上找到了二十一世紀資本主義弱肉強食的最後一塊樂土。

咱們中國有農民工!

富士康王國的財富積累,依靠的正是八十多萬名中國工人,他(她)們大部分是來自農村地區的農民工,他們的工資低於發展中國家的平均水平。富士康通過現代的軍事化管理方式,將每一個勞動主體碎片化、原子化,以一種宿舍勞動體制來完成對勞動力的廉價剝奪,這些勞動者們從此失去了過上正常生活的機會。

當然,富士康只不過是中國作為世界工廠的一個縮影。

在過去的三十年裏,中國依靠數億主要來自農村的廉價勞動力打造出一個出口導向型的「世界工廠」,實現了中國經濟的持續快速增長。但與此同時,勞動者的基本生存權利長期被忽略:我們以「農民工」的身分為藉口,以低於城市平均水平的工資水來支付他們的勞動報酬,使他們無法在城市中安家生活,漂泊徘徊於城市與農村之間,過無根無助、家庭分離、父母無人照顧、孩子缺乏關愛的沒有尊嚴的生活。我們的第一代農民工,在進退兩難的半無產階級化的路途中所產生出來的焦慮和痛苦,被宏大發展論述的轟鳴聲所淹沒。於是,他們回家,蓋一棟房子,養兒育女,期望他們的下一代能走出農村。

而對於新生代農民工中的大多數人來說,從他們走出家門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再像他們的父母輩那樣想過回家做農民,他們踏上的,是一條進城打工的不歸之路。當看不到打工可以讓他們在城市安家生活的希望的時候,打工的意義轟然坍塌,前進之路已經堵死,後退之路早已關閉。

富士康發生的悲劇,只不過讓我們聽到了新生代農民工以生命發出的吶喊,警示全社會共同反思這種以犧牲勞動者基本尊嚴為代價的發展模式。

富士康宣告了當代歷史的第一次終結,農民工們的年輕生命將宣告這段歷史的第二次終結。世界工廠的發展模式已經走到了盡頭,年輕的工人用生命作出無聲的反抗。農民工的存在是一種時代的罪過——罪惡和過失,我們呼喚一種更具有人性和尊嚴的社會發展模式。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