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4日 星期一

話到口中留 ─ 句

明報
D06 | 副刊世紀 | 世紀?A Voice | By 黃培烽 2010-05-24

話到口中留 ─ 句


編按:近月香港政治風風雨雨,在民建聯贊助商台節目、516 補選、將至的623 政制法案決議等事件上,左中右、民主親建制陣營多次對壘;繼2003 年後, 「全民政治」氛圍重現。「商台事件」恍若時過境遷,實則不然:這或許是挖掘香港潛藏社會矛盾的良機。評論人黃培烽和鄧小宇皆以一對「熱眼」閱讀事件。

兩年多前商台製作了一批聲帶,朗讀香港數十年來的大小點滴,口號是「我們善變,不善忘」。這個「變」應是指香港人善於「變通」的一面,但多得民建聯的《十八仝人愛落區》,這個「變」卻被演繹為「變心」,甚至可能是「變臉」。

廣播道上天水圍內,對是次風波都應各有盤算。我最想知道的,反而是商台創辦人何佐芝究竟怎樣想。兩年多前參與撰寫《十八樓C 座為民喉舌卌年》(黃永策劃、馮志豐主編、黃培烽主筆,香港:亮光文化、商台製作,2008),這齣廣播劇因紀念林彬先生而起,自然而然地翻閱起六七暴動的資料。林彬及其堂弟林光海在九龍塘遭「地下鋤奸隊」的暴徒在車上淋電油放火殺害,一般被認為是左派自始變得聲名狼藉的轉捩點,作為香港發展分水嶺的重要事件,有關的文獻卻是不成比例的單薄。有機會訪問當年曾與林彬共事的廣播同輩,但大多只談工作往事,拒絕回憶暴動的悲情。很羨慕外國的公營甚至是私營電台願意為聲音存檔,可惜《大丈夫日記》、《少婦日記》、《欲罷不能》和《冷眼旁觀》的聲帶和劇本文稿早已丟失,我們也無法詳細知道林彬當年如何讀出《時事評論》。

但在書本製作至尾聲時,卻突然收到來電,被告知大何生願意接受訪問!大部份內容已節錄在書中,席間有同事問及當年《欲罷不能》如何嬉笑左派,大何生便將每集的結尾用力吐出: 「無恥無能、下流賤格、低能邋遢一小撮香港左仔!」然後,只見他似乎雙目泛淚,凝望遠去的歷史。訪問曳然而止,離開何寓,駛入城市,歲月消逝無聲,一切的恩怨愛恨應不再纏繞塵世。

蘆葦:政治狹縫中搖曳

但原來有些香港人真的不善忘。商業電台並非不動如山,只是一根在政治狹縫中生存的蘆葦,偶有錯判形勢,節目也不是個個動聽,但依然未能完全抹掉林彬遺留下來的「敢言」兩隻大字。數年前商台有個名為《香港幾咁好為人民服務》的節目,口號是「為民請命」。雖然收聽率應不突出、現在的香港亦唔係咁好,節目名稱卻是商台的總結:以廣東話為主的電台必須立足香港,賺錢當然重要,但目標是為人民而非權貴服務。暴動期間,商台必須轉播新聞處的新聞,卻冒險派員落區作現場直播,拒絕擔當政府喉舌。不是意外,林彬就是不願當「保皇黨」才惹禍。

有論者曾說,沒有民主的地方,才需要有人落區為民請命,也正是這個原因,何佐芝才會說「本港民主一天未達成,此劇(《十八樓C 座》)一天都在反映市民心聲」。卌年過去了,民主尚不可期,歷史檔案被胡亂棄置,但林彬代表的敢言精神,仍是商台最珍貴的財產。這次商台是賣時段也好、是節目贊助也好、是合作也好,討論的重點不在條例、不在於編輯自主、不在於是否見錢開眼,而是腰骨。

另一邊廂,不知道曾經宣稱永不接受商台訪問的曾鈺成會否看脊醫,但他可能不忿,不忿傳統左派在港英時代受盡打壓,換國旗後未能執政卻始終跟從主子,自問腰板已經夠硬,但為何現在就像六七時,廣大同胞反過來圍攻他們這群解放力量?陳鑑林可能也不覺得自己錯,暴動中死的真的不止林彬一人,更有被警方打死的示威者(至於他會否關心被土製炸彈禍及的無辜市民則不得而知)。從新聞片段可見,當年警察在沒有警告下對示威者不問情由地施以毒打,家藏《文匯報》就可能被拘捕,絕對高壓。但同樣地,他無法回答的是,為何當年同胞受害卻不被市民同情,右派力量已幾乎全面撤出香港的今天,左派依然飽受白眼?這當然與後來的殖民政策有關,但以毛澤東、周恩來和鄧小平都摒棄的狹隘民族主義閱讀香港問題、擔當黨喉舌,卻都是自己的選擇。如果香港左派能夠將論述提升至反殖解殖後殖的理論層次而不是敵我對立,反思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則今天的本土論述也可能要改寫。

迷惘:西環路線。

像商台一樣,民建聯至今可能仍不明白自己做錯什麼,一個關愛社區的節目竟會惹來如此反響?也不明白為甚麼有十萬人參與Facebook 惡搞群組「我相信可以召集十萬個厭惡民建聯的人」。不要以為是年青人容易被鼓動(要真是這樣的話投票率肯定不至此),民建聯花了十多年時間和無數金錢都未能成功爭取民心,原因不止在於保皇親中、部份成員繼承自六七暴動,而是我們實在搞不清這個立法會第一大黨除了代表自己之外還代表誰,除了服從中央路線之外自己希望走甚麼路線。最低工資一役足夠令自由黨與草根階層對立吧,但他們確然代表(部份)老闆。民主黨和公民黨的議會工作也夠乏善足陳,但最少他們明確追求雙普選。工聯會屬傳統左派,出了一個楊光,投票鐘聲響起時不情不願也得歸位,但以人數來說他們代表32萬名勞工,是全港最大的工會。

但民建聯代表誰?代表政府?抱歉,曾鈺成那句「只有辱、沒有榮」已盡訴無法掌權卻不得不「保皇」的慘情。是「愛國陣營的重要代表」?如果「愛國」屬某一政黨的專利,則曾德成的民政局可省回國民教育的預算,而且也不見得有很多老愛國熱中多加一重黨籍。姑且同情民建聯需要跟從西環路線,但若然他們夠膽走自己的道路,又有何建港方略?擁護社會主義?支持福利主義?就算是放下《毛語錄》擁抱資本主義也總比沒有理念好。沒有理念的政黨只會變成純粹的統戰工具。不過,如果舉辦荔枝團就是民建聯的成立目的,那我可真要強烈勸籲廣管局放過商台,因為民建聯不是貪求選票的政黨,而是個溫情善良的老人服務機構。

有人問,民建聯是否等於當年的左派?單從黨員的組成來說,當然不,部份鬥委會成員在六七年後已不再參與政治,現時部份民主建港聯盟的核心高層其實來自民主黨的前身香港民主同盟。六七是傷口是禁忌,左中右都不願提,少人悼念。林彬和林光海的遺照掛在商台廿年後,何佐芝將之除下,放下了。但當年的對手卻拒絕反省,睜大眼歪曲事實,自己選擇拖包袱做人,這就不要怪別人追究責任了。盲目地將鬥爭變為目的,令六七暴動不得民心;立法會議席最多,卻用來指點政府而不是推動利民紓困的政策,將分享權力視為目的而不是真誠為香港服務的手段,是民建聯至今仍被不少人否定的原因。

商台一樓直播室外掛何佐芝題、李我書的「話到口中留幾句,理從是處讓三分」,話不要說得太盡,但前提是我們還有說話的機會。與「溫水煮蛙」一樣,左聯作家魯迅這句「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最近亦常被人引用,但當天的左已不同今天的左,新中國只容許一種聲音,選擇不沉默的便可能被判為「異見人士」,香港也愈來愈多人將反對意見視為噪音。劉慧卿的報時廣告跟《十八仝人》未能獲市民「一視同仁」的對待,可以因為港人恐共也可以因為厭惡民建聯,或更因為劉被打壓成反對派——更更因為,我們懼怕商業電台這個鎮守香港五十年的人民喉舌已消失無形。

(文章標題為編者擬)

文.黃培烽《十八樓C 座為民喉舌卌年》主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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