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3日 星期日

愛講故事的Richard Sennett

明報
P10 | 讀書 | 開卷看世界 | By 何雪瑩 2010-05-23


愛講故事的Richard Sennett


不想濫用「當代最重要的社會學家之一」一詞,一來已經有多位已去世的社會學家被冠上此名銜(如Michel Foucault 和Pierre Bourdieu) , 而RichardSennett 還健在; 二來Richard Sennett 跟Foucault、Bourdieu、Habermas、Giddens 此列的社會學大師,對我而言不盡類同。這不是指Sennett 的水平不如他人,而是前者喜從傳統的社會學「一百萬元」永恒理論問題入手,如現代性和後現代、結構與個體(structureand agency)的關係,Richard Sennett 則愛講故事,講返工的不安,講社區好住與否,無論題材和筆觸,亦更易令人動容,特別是返工天天朝九晚九,窩居百呎斗室的香港人。

Richard Sennett 今年暑假後將會退休,卸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社會學教授一職,上周五大學為他舉行了兩場公開講座。

關心都市規劃公共生活

在芝加哥長大的Sennett,小時候住的Cabrini Green是美國二戰後非常重要的公共房屋計劃, 見證Cabrini Green 由規劃者雄心壯志,打造成黑白種族大熔爐,到淪為罪惡、毒品的代名詞,他對都市規劃和城市人的公共生活特別關心。他的著作The Fall ofPublic Man 記述了歐洲都市規劃二千年來的變化,不但政制要民主,都市亦要民主,而他認為公民能夠自如使用複雜的公共空間,能跟他人連結,才算得上是民主都市。

講座上他展示了倫敦Canary Wharf 的地圖,跟古羅馬城市作對比。Canary Wharf 位於倫敦泰晤士河畔,以往航運業發達時,曾是十分繁忙的港口,上世紀中期航運衰落,Canary Wharf 被重建成商業區。Sennett指現代城市規劃,幾乎每吋地方都有指定用途,如公園供休憩,商業區供辦公,樣樣預先設計好的結果,是市民不懂如何從實踐中商討如何使用公共空間;反之古羅馬的城市,除了一兩個主要神殿外,餘下大部分空間用途都非常彈性,讓市民從實踐生活中,找出在公共空間中共處的辦法。如Sennett 來到香港,看見公園展示大量「不准踢球」、「不准踩滑板」的標示,想必會心微笑。

近十多年香港建成的私人屋苑,都標榜有大量綠化休憩地方,以天橋連接地鐵站和其他社區設施,但Sennett 則認為這樣的公共空間並沒有生命。Sennett 以紐約Park Avenue 上的Lever House 為例,設計師將地面一層預留作露天廣場,廣場的北面是摩天大廈,其餘三面則由一層高的矮樓圍繞;雖然設計師預留了露天廣場供市民活動,為大廈加點人氣,但從沒人在露天廣場活動,市民僅把它當成直行直過的通道。我想起曾經居住的東涌私人屋。

跟舊區相比,新樓更重視私人空間;不少豪宅都標榜高智能保安系統,不需再擔心密碼外泄,因為管理公司為各住客的八達通登記,每次出入總要在屋苑入口和大廈入口拍卡才能進入;花園都升到半空中,確保只有住戶才能使用,謝絕「閒雜人等」,尤其是愈來愈多的豪宅位於重建後的舊區,如灣仔、果欄附近,實在「龍蛇混雜」,這些措施保證治安良好,家長放心,又比傳統中產屋苑如太古城先進了。這種柵欄社區(gated communities)絕不是香港獨有現象,講座中展示的一張城市鳥瞰圖,圍牆內是每戶露台有獨立泳池的摩天豪宅大廈,圍牆外則是如六十年代的香港木屋區。Sennett 喜歡都市,但來自黑人白人共存的Cabrini Green 的他亦太清楚,不同種族、階層的人居於同一都市,甚至只有咫尺之遙,亦不代表他們會溝通。

活躍公共地方交集

一言蔽之,Sennett 的理想都市必須活躍、人們在公共地方交集。但與其一味批評柵欄社區和現代建築如何不是,Sennett 亦努力找出原因。與其把公共性的失落全部怪罪到建築師和短視的地產發展商頭上,他詳細研究私人和公共的對立,其實早已深植於西方基督教。雖然香港不是基督教社會,不必以營造室內的寧靜跟公共的喧鬧繁雜對比,來襯托教堂的聖潔和精神價值,但Sennett 分析資本主義的急速發展,導致私人和公共更加對立,卻可能跟香港非常有關。十九世紀歐洲正經歷工業化,為社會帶來前所未有的巨變,雖然經濟高速發展,亦帶來大量社會問題,如剝削勞工、城市貧困、精神空虛等,經濟發展下的犧牲品努力想要逃離在社會和工作上的困境,家庭、私人生活的溫暖和安穩正是他們的避難所;人們與其改變公共領域的問題,倒不如躲在安全的私人空間裏;私人從此意味道德、和平,相比之下,公共領域的社交接觸卻顯得庸俗和不道德。這跟香港眼前的情類此:我們批評柵欄社區萬惡,但不能忽視依然有大量中產在裏面安居樂業,市民爭相購買,草根階層亦以它為理想居停,這一群人總不是傻子,柵欄社區總有它的吸引力,能滿足時代的要求。中產工作繁重,經濟擔子大,下班後希望享受寧靜和天倫樂,多於天天跟鄰居寒暄,或者也是可以理解的。

Richard Sennett 好讀,在於他有一雙靈敏的眼睛,一雙善於聆聽的耳朵(他是非常出色的大提琴手,鑽研社會學前的首個大學學位, 來自茱莉亞音樂學院),寫得一手流暢易讀的文字,讀起上來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讀者最平凡的生活,讀不時驚呼大有同感。不少學者寫作總愛故作高深, 賣弄學識,Sennett 卻更像一個講故佬,把一個個普通人上班下班、放假散步的心理娓娓道來。

文何雪瑩

推薦書目:

CraftsmanThe Corrosion of Character

除了城市,Sennett 另一主要題材是工作。這兩本書幾乎是故事形式,由一個個有血有肉的角色口中, 道出現代人在工作中面對的困境。Craftsman, 一個個職業看來不怎高尚的「匠」——工廠技師、家庭主婦,細說多年來如何累積手藝,提升至一門藝術,從而得到尊嚴;反對資本主義企業把所有生產「產業化」,變成沒靈魂的流水作業。The Corrosion of Character 的副題是「the personal consequences of work in thenew capitalism」, 他走訪多位不同階層的上班族,包括被裁的IBM 行政人員。麵包師傅等,探討重視彈性、短期利益、風險管理的新資本主義如何逐漸磨蝕個人特色。

The Conscience of the EyeThe Fall of Public Man

這兩本書跟小說Palais Royal 組成Richard Sennett 的「都市文化三部曲」。曾經公共生活在古希臘時代是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直到公共生活在十八世紀的歐洲大城市百花齊放,到現在的城市滿佈沒有生命的公共空間。Sennett 探討歐美社會中人們追求心靈的避風港,加上害怕遇上陌生人的心態,如何塑造城市空間,甚至妨礙人格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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