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4日 星期一

五一六與民主論述的累積

明報
A28 | MP+觀點 | By 周保松 2010-05-24


五一六與民主論述的累積


當代哲學家羅爾斯晚年非常重視民主社會「公共政治文化」對證成政治原則的重要性,我對此一直頗感疑惑,直到最近才漸漸明白,如果要令社會不同個體接受某些政治價值,並將這些價值實踐於生活,那麼我們不能靠一小部分社會精英的「領導」和「啟蒙」,也不能靠一次轟轟烈烈的集體行動,而是需要在公民社會中進行長期的文化累積。只有政治價值在公共文化中生根,生活在其中的人,才會成為有理念的行動者,慢慢懂得使用這些新理念提供的概念和論述去理解自我及身處的世界,並以此規範行動,改變社會。當愈來愈多人接受新的規範後,舊的意識形態自會慢慢失去吸引力,一步一步崩塌。新的更公正的政治秩序,才有出現的可能。香港的政治轉型,需要民主論述的累積。

政治轉型 需要民主論述累積

問題是,如何累積這樣的論述?我的答案是:實踐和理論。我們的民主運動,如果要有持久的影響力,並能吸引更多同路人,必須要賦予行動意義,並對行動背後的價值作出充分證成,從而挑戰既有的觀念和價值,形成新的論述。論述不可能自然而生,而必須由行動者對自身的行動作出有意識的理論建構,並在來回往復的公共論辯中成形修正沉澱生根。實踐和理論,彼此共生,而非斷裂對立。

和民主政治針鋒相對的論述,是殖民主義、精英管治、經濟發展至上、政治生活邊緣化、對市場的過度崇拜和對福利社會的過度恐懼、道德犬儒主義和懷疑主義,以至對個人自主和平等尊嚴的矮化扭曲。這些大大小小的論述,支配我們的思考,限制我們的視野,主宰我們的生活。如果我們對民主的理解,僅限於4 年一次的普選特首和立法會,僅限於政黨政治,那麼務實的香港人實在有理由問:循序漸進真的如此難以忍受嗎?沒普選但有相當自由和繁榮且時刻有「阿爺」照顧的生活,難道不是很好嗎?普選或許可欲,但值得為此犧牲那麼多嗎?這絕對不是無知和非理性的問題,而是很多市民的心底話。要改變這種狀態,便要在一次又一次的運動中,培養出有民主素質的積極公民,使得更多人認同民主背後的平等政治,感受到集體自治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可貴,從而令民主的理念成為公共文化不可或缺的部分。這是漫長而艱巨的工作。

五一六結束了,如果我們將所有焦點放在17.1%的投票率上,將成敗定於「5 區公投」的最低門檻上,難免令人沮喪。但如果我們將目光放遠一些,當會見到這次公投運動,背後有更深厚的意義,那就是它本身即是一次重要的政治教育,並在為公共文化累積民主論述,呈現另一種政治生活的可能。我們更應該見到,五一六留給我們很多有待思考和回答的問題,例如:

五一六留給待思考和回答的問題

一、經此一役,當權者到底還有什麼道德資源,可以為功能組別的政治正當性作出合理辯護?

二、「公投」此一政治概念第一次在香港以這樣的方式實踐,對香港人(至少對投票支持公投理念的人)的政治意識將產生什麼影響?

三、這次公投的主題,是將民主和民生緊密聯結起來。這一聯結在理念上成立嗎?在實踐中成功嗎? 為什麼不也嘗試將民主和個人自主(autonomy)聯結起來,並賦予自由更豐富的內涵?

四、那些選擇不投票的人,真的是在理念上反對普選和民主,抑或只是基於政治無力和政治務實,又或對政黨派系權爭的厭惡?將投票和不投票的人簡單二分,並對後者作出道德譴責,會否與事實有很大距離,同時製造不必要的分化?

五、那些站出來投票的公民,尤其是第一次參與選舉政治的無數年輕人,他們的政治實存感受是什麼?這些感受,將如何影響他們日後的社會行動?

太多的問題,值得我們整理總結,提出論述,並展開公共討論。就此而言,五一六仍未過去。如果我們輕易讓它結束,輕易讓當權者和主流媒體壟斷對這次運動的詮釋,從而墮入挫敗主義的深淵,那才是這次運動的最大失敗。我們每個參與投票的公民,都是行動的主體,都有權賦予這場民主運動應有的價值和意義,並在運動中學習如何從種種反民主論述中解放出來。每一次政治參與,我們不僅要問改變了世界多少,還要問改變了自己多少。

這次公投運動,我有很多學生加入「大專2012」的選舉工程,在理應最忙碌的考試時期,他們放下學業,跑入社區,天天在街頭派發傳單,在論壇宣揚民主理念。面對不少市民的冷漠和責難,他們沒有怨言沒有氣餒,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心,盼望打動更多香港人出來投票。他們用他們的汗水和淚水,灌溉這片土地,以期這個城市成為民主公正的政治共同體。我為他們驕傲。我也相信,當愈來愈多香港人加入他們的行列,改變會跟來。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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